1.

关于繁荣的米德加最后的记忆,是数十年前和故友们前来拯救世界时留下的。

黑发男人擦拭着本就纤尘不染锃亮无比的枪膛,上面丝毫没有留下属于岁月的风霜,男人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眼前只剩残垣断壁的建筑曾是他最常也仅会光临的酒吧,这个酒吧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名字,“第七天堂”,以诺书中以诺曾穿越伊甸和第三重天堂后最终抵达的上帝居住之所——文森特·瓦伦丁发现自己总会想到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起这个名字在神学中的寓意,他本应该回忆起更多更多曾经发生在这间酒吧里的往事,以及那些事给予他的意义。

但最终,这里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即使那些微醺之际的欢笑与酒杯碰撞产生的声音依然恍如昨日发生般清晰,此时此刻文森特眼里,依然只能看到破败而寂静的街区。


他是来完成任务的。这也不是他近期第一次重返米德加,准确地说,他自己都记不清在最近的这三年里他多少次故地重游,多少次路过那些在数十年或更久前曾车水马龙纸醉金迷的街道与社区——即使如今它们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不同,无论是属于贵族的宅邸还是无名小卒的棚屋,都无一例外变成了废墟。

此外,这里已经不叫米德加了。


短暂的休息之后,文森特迅速开始了行动,凭借记忆与这三年间积累的经验,他确定自己离目的地并不遥远,只是由于建筑物大面积坍塌,原先的很多道路已经被彻底封死,他必须从地下找一条通路或者为求保险不走地下而无限在地面搜索。

经验丰富的枪手选择了前者,毕竟这里是米德加。无论过去多少年,在这个星球上,不会有比米德加更令文森特熟悉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他的家。


任务的目标是护送一名被军队判决终身监禁的越狱囚犯。越狱的工作已交由其他佣兵完成,文森特负责的是后半部分——将囚犯带出“垃圾镇”的范围,会有接头人在卡姆等候。

对文森特而言,这算一项很难的任务,但甲方给出了近乎天价的酬金,这说明被护送者的地位特殊到有人不惜一掷千金也要将其带出废弃区。

文森特从不关心政治,漫长的岁月里发生在这片陆地上的无数变革从来不曾影响到他一丝一毫。他无心去在意囚犯的身份以及他接下这个人物可能会对他带来的影响,他明白自己的愿望,自己只是想在某一天到来之前尽可能地多回米德加。

这是一种奇妙到不可理喻的执著,文森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


2.

任务比文森特想象得更简单。

当他顺着钢索从监狱的地步慢慢接近时,他看到了倒悬在通往监狱的通路入口附近的巨型人形容器。这是军队处理重刑犯的惯用手段,他们会将囚犯放在容器里,添加各种各样的气体来严刑逼供。

有人把整个容器从底座上撬了下来,并且,容器里的人还活着。

这是两件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文森特知道这种容器和底座不仅紧紧焊接,而且任何暴力解锁的行径都会触发保险锁使容器和底座熔为一体,当然容器内也会直接释放致命毒气使囚犯永远不可能透露任何秘密。

但事实确实如此,当文森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打开了容器之后,里面的人瞬时掉了出来,是个干瘪的老头,看上去奄奄一息,但还有呼吸。

文森特带着老头原路返回到了地面,呼吸到新鲜空气后老头没用多长时间就恢复了生机,他对文森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几颗金牙顺势露出,不过更多的地方是漆黑的空洞。

文森特和老人沉默对视了几秒,随后转身向心中计算出的最安全路线走去。


“什么都不问吗?”老头开口。

文森特没有回复,他从不过问任何任务中牵涉到的当事人信息。

老人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不再搭话默默跟在了文森特身后。

两个人走了约五六英里,因为是早就勘探好的路,他们甚至没有遇到一只怪物,这也称得上是个奇迹,毕竟这里早已沦落为怪物的狂欢之地——文森特心里却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太多不寻常的事情同时发生,本身就是灾难的前兆。


“这里曾经是我家。”

文森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下,他回过头,看到老人露出留恋的神色注视着一篇除了杂草空空如也的荒地,“即使那时我只有七岁。”

文森特默默看了一眼四周,这里是最初的艾吉,多年之前神罗曾建立的陨石灾难纪念碑离这里不远,这里在被地底军团袭击后弃用,老人所说的“那时”应该就是指这件事。

那么,眼前这个老人见证了一切。


“走吧。”沉默几秒后,文森特转身打算继续旅途。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爱聊天。”老人没有跟上而是这样说,文森特感到疑惑,回头却看到老人再次露出了笑容,他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支钢笔,“本来想临走之前和人叙叙旧的,毕竟你——见证过米德加更长的历史吧?”

米德加。

文森特已经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即使是那些不愿意称呼这里为“垃圾镇”的人多半也会说“艾吉”,米德加这个名字早已随着那些故人一起逝去。

一秒的出神后黑发男人突然意识到了被攥在对面老人手中的东西是什么,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要夺走老人手中的笔,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老人已经按下了笔的末端,随后几乎没有间隔地,从遥远的他们走来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响,冲天的火光卷起浓烟几乎遍布了整个天空,大地变得摇摇欲坠,整个米德加的废墟似乎都要再次塌陷——

“这是什么意思?”在周围稍微恢复平静后,文森特抢过“钢笔”——一个机关精巧的定时起爆控制器,这是神罗时代的玩意儿,古董中的古董,大概赏金猎人中除了他没人见过。

“这是开始,”老人带着微笑,从容地说,“我们夺回米德加的开始。”

文森特皱起眉,不可理喻地看着老人,他开始仔细检索记忆是不是在接受任务的过程中哪里出了疏漏,但并没有找到线索,一切都和以往的程序无二。正当他想进一步追问眼前的老人时,却发现老人突然变的神情呆滞并开始了颤抖——他紧紧用双臂裹住自己,边打颤边蹲下身体,看上去像一个发作的癫痫病人。

这一幕勾起了文森特近乎于远古的记忆,虽然他在心里狠狠否认了这种可能,却抑制不住大脑始终在向那个联想,正当他打算将老人扶起来时,随着“嘭”地一声闷响,老人的身体发出嘶嘶的声音化成青色的水流,褴褛的衣服落在地上刺得文森特眼睛生疼——但他知道他觉得疼不是因为这个,而是那句伴随着老人消失而飘到他耳畔的遗言——

“Reunion。”


3.

“你知道我不能把雇主信息提供给赏金猎人,这是规定。”工会负责人克鲁奇用指关节敲打着原木吧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文森特无奈地抱着手臂站在吧台前,“你根本不在乎被保护人的死活,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

“呃……”克鲁奇显得有点尴尬,显然被文森特说中了。工会负责人沉默了片刻,从吧台下面拿出一个账本,“虽然这是严重破坏规定的事情,但雇主把这件事写进了委托——他特别嘱咐,如果你提出要见他,就把地址给你。”

文森特看着身材短小的克鲁奇,这一切看上去更接近他的猜测了——随后他拿到了一家位于卡姆城的旅馆的名片,还有人手写了一个房间号。


文森特上了一辆顺路的卡车,拜托司机把自己捎到卡姆,虽然距离不远,但他有些疲惫,后面或许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随后他按照卡片上的指示找到了对应的旅店,而房间号数字很大,似乎位于顶楼——整间旅店最价值不菲的一间房。在上楼梯时,文森特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然后像触电般地被击中心中某个部位。

是的,这是那家旅店——地底军团袭击卡姆时老朋友安排自己入住的那一家,即使已经过去数十年,透过窗户所看到风景仍酷似往昔。

文森特莫名地有些无措,这已经不是今天第一件勾起他陈年回忆的事情,这种宛如前世今生的错落感让他有些踩不到实地,更可怕的是,一种细小但不容忽视的、如同蚂蚁啃噬血管般的不适感在身体里萌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枪手深吸一口气,继续向楼梯尽头走去。但没走几步,他发现有人站在楼梯口等他,那人有着几乎已在记忆中失色的银色长发,以及像翡翠一样碧绿的眼睛。

萨菲罗斯站在楼梯尽头,站在他眼前,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咫尺。

文森特停在了原地。

某种来自远古时代的感情似乎开始蠢蠢欲动,积攒在胸膛和血液里随时等待机会喷发,但文森特仍然用理智压抑住了这种感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时间都已经失去了概念和意义,他本没有准备任何说辞,甚至想过两个人会直接刀枪相对——但似乎曾经那些设想在此时已经统统不算数,曾经召唤来陨石毁灭了米德加的男人此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看上去就像那些会在电视上发表演讲的政客一样考究,碧绿的眼眸中也看不到曾经有过的那种乖张绝望的逼仄感,反而是一派高傲的清明。

熟悉的不适感突然涌上来,文森特下意识皱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何时变得这么鲜明清晰——无力的窒息感,此起彼伏不知来源的阵阵刺痛。枪手一度甚至都觉得自己站不稳了而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楼梯。

银发男人走上前来,文森特讶异地发现随着男人的靠近身体里痛苦的感觉会越发清晰,疼痛来势太猛,甚至都不需要对方做出任何举动,就足以摧毁他的肉体。

最后,枪手放弃了反抗,任由黑暗了带走自己的世界。


4.

文森特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卡姆有着严格的能源管控条例,作为当权者管控的重要隘口城市之一,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法条。

周围空无一人。

文森特躺在柔软的四柱床上,眼前闪过当年卡姆复兴宴的画面,那些欢笑着、生机盎然的人群像线条一样蜿蜒缠绕在一起,逐渐扭曲扩大,最终化为泡影——虽然那场复兴宴以地底军团的士兵用炮火轰开卡姆城门告终,可那是生命最真实的姿态,是曾经的一切真实存在过的最不容置疑的证明。

从什么时候起“过往”对自己而言变成了虚无的存在呢?

大概是尤菲去世的那一年——他在她病危的时候没有收到任何讯息,他还以为记忆中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女会像以前那样度过这一次难关,但并没有,恶劣的政治形势和亲信的背叛最终压垮了她,她用尽一生想要守护的家乡直到最终没能逃脱厄运,彻彻底底沦落为了政敌手中的傀儡。

文森特知道尤菲在后期有意选择不见自己,更早些去世的谢尔可也是如此,里面除了一些微妙的心思外,还有一种对他的温柔——大概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外表近乎无坚不摧的文森特·瓦伦丁先生并不能释怀这样频繁的诀别。

曾经的他,从未想过这一切竟然是如此艰难。

也从未真正深刻思考过“永生”究竟是什么样的概念。

他只知道他亲眼看着巴雷特抱不动玛琳的小女儿,西德再也分不清仪表盘上的按钮,蒂法开始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以及直到最后一刻都十分清醒的克劳德沉默寡言地背着陪伴了他一生的大剑不知所踪——却毫无办法。

这些漫长又沉重的记忆压得文森特有些喘不过气,他从不会主动回忆这些,因为他知道这难以承受,可今天在这里他发现自己无法停下,直到他听到钥匙在锁洞中转动的声音,然后门开了,萨菲罗斯端着茶盘走进来,把一杯水放在床头。

文森特猛地坐起来,手摸向死亡制裁应该在的地方,但那里空空如也,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枪正静静立在房间另一端的写字台上。

“醒了啊,”萨菲罗斯慢条斯理地说,男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茶杯,“喝点水吧,因为接下来你要给我解释很多事。”

“没什么好解释的,”文森特掀开被子走下床,“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一句真话。

这很讽刺。

时隔七十余年,他才能以两个人面对面的方式,见到这位曾经几乎毁灭了星球、并一度被自己和伙伴们当成敌人的人。

但这个人还有另一重身份——在更久更久之前,文森特想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他甚至希望萨菲罗斯已经忘了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就像这个人也深深镌刻在自己的记忆里那样。他们的轨迹曾经相交,随后延伸向了不一样的方向,文森特原本笃定他们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可不知道神明在开什么玩笑,他们居然会在这时、这里重逢。

过去的那些情感、那些心意——全都失去了意义,愤怒也好慨叹也罢,都已变得无谓。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物是人非,连见证人都没能留下。


文森特掐着自己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收起枪向门边走去,接着却被银发男人一把抓住手腕狠狠甩回床上,这蛮横无理的力度让文森特有些恼火,他挣开萨菲罗斯的手,用左手抽出死亡制裁毫不留情地指着对方的脸。

“如果你开枪,我身后这面墙都会被开出个洞,”萨菲罗斯推了推文森特的手腕示意他把枪放下,“你没什么好失落的,毕竟对我来说时间只度过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年头这世界就变成了这样。”

萨菲罗斯一句话说得文森特终于明白过来这时候他最应该弄清楚的问题是什么——萨菲罗斯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他和那个变成生命之流的老头有什么关系。

太乱了。文森特心里暗暗想。最近自己也有些反常。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仿佛已经不属自己管控一样混乱。


“我听说神罗彻底衰败之后,一个叫WRO的机构接管了这个世界,然后一支叫做ADE的异端从WRO里分离出来并夺走了WRO旗下的大部分军力成立了自己的军队独裁势力。随后两方开始在各地区角逐,ADE最终胜出,一号人物建立了新的独裁政府并出任统领——这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萨菲罗斯阐述着自己的调查结果。

文森特没有说话。

“那之后米德加发生了什么?”

文森特抬起头,这是今天他第二次从他人口中听到米德加这个词。

这让他不由陷入了回忆,似乎,截止到萨菲罗斯所说的那个时候,这里确实还叫做米德加,至少这个区域是被叫做米德加地区的。

眼前这个人所引起的陨石灾难之后,米德加的居民在WRO的帮助下在靠近米德加边陲的地方新建了居民区艾吉,随后地底军团的入侵致使艾吉一半被毁灭另一半遭受重创。于是深爱着故地不愿离去的米德加人们又一次在艾吉的边陲建立的新艾吉——这一次星球终于赐予了这片多灾的土地以福祉,十数年间这里在WRO的管理下安然无恙,以极快的速度发展并一时展现出了要超越邻近大城市的势头。

随后ADE出现了——控制着绝大多数军队的ADE仿佛在一夜之前篡夺了原本属于WRO的许多东西,并在世界各地与WRO的交火中逐渐取得上风。最终他们将新艾吉霸道地据为己有,设立为他们政权的中心——无论民众愿不愿意。

当时有人认为这或许是继承了米德加灵魂的新艾吉复兴的开端。但ADE的野心并不止于此——这些事对于文森特来说十分模糊,因为他只是听过那些无比忠诚支持WRO的伙伴们的口述,而他自己,则在那时深居简出几乎切断了与世界的联系。

ADE的野心并不止于此,对于他们来说曾经神罗的发迹史就是现成的模板。能源是最有决定权的东西,于是ADE的人将目光对准了由巴雷特等人牵头开采的新能源——即使那种能源并不稳定,ADE仍然乐此不疲地全面接管油田并投入使用。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极为严重的环境污染,新艾吉一度沦为寸草不生的死地。研究数年无果后,政府宣布彻底弃用新艾吉,所有居民全部迁徙。从此之后,米德加、旧艾吉、新艾吉一起形成了如今人们口中的“垃圾镇”,充斥着有毒气体和辐射。


“现在的米德加……叫垃圾镇。”文森特终于开口,声音却毫无感情,“现在这世上大概已经没几个人记得米德加了。”

文森特听到萨菲罗斯发出一声嗤笑,他皱起眉头,去看到银发男人眼中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鄙夷,“所以人类又把曾经的历史周而复始了一遍。”

“你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和反叛军搅在一起?”文森特问道。

“熟人向我求助我就帮了他一个忙。”萨菲罗斯没有正面回答,“你呢?也是因为对人类失望吗?于是开始了慢性自杀?”

这话文森特没料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萨菲罗斯等着解释。

“约书亚·克鲁奇告诉我你这三年来一个月至少接一次进入米德加的任务,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像一具行尸走肉了。”萨菲罗斯指了指文森特的太阳穴,“那里有一片紫色的东西。”

文森特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他已经没有心情去追究萨菲罗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黑发男人放下死亡制裁解开了皮衣的扣子——男人的胸膛袒露在空气之中,那上面遍布着肉眼可见的紫色纹路,心脏周围甚至密密麻麻如蛛网一般,而原始魔石突兀地浮在“蛛网”上闪烁着微弱的光。

萨菲罗斯盯着那颗魔石,“所以你无视污染和辐射三番五次进入米德加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为了回家。”


5.

文森特是土生土长的米德加人。

父亲是享誉业界的自由科学家,母亲是大学教授,作为家中独子的文森特的童年生活与少年时代不可不谓之令多数人艳羡。记忆中的米德加还没有被分为上下两层,富人家的小孩也会到游乐场和贫民区的孤儿们一起玩乐。那时在文森特心中,米德加就是天堂,就是母亲不时诵读的经书中所说的“约定之地”。

这样幸福的生活持续到父亲拎着一个灰色的旅行箱站在玄关向妻儿道别的那一刻——文森特记得那个时候圆盘似乎刚刚开始动工,神罗集团的董事长也才在电视上发表将“神罗兵器制造厂”更名为“神罗电力公司”的演讲不久——然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出身名门富有教养,始终采取着最为文明委婉的方式与神罗谈判,她的愿望很单纯,只是希望下落不明的丈夫能够平安归家,但她富有张力的文笔或许在神罗的人眼中变成了“煽动力”——为了遮盖或许连神罗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他们暗中使力关闭了母亲家族的工厂,两个舅舅锒铛入狱,最后,母亲亦因子虚乌有的罪名被告上法庭,在被保释后憔悴而逝。

可直到她溘然长逝的那一刻,都不曾对文森特提及过一句神罗的罪恶,这些明明袒露在阳光下却被粉饰得端庄无比的罪恶直到文森特成为了神罗的一员后才慢慢发现,但为时已晚,他已经深陷其中无力挣脱,于是只能将寻找父亲作为最后的寄托,在塔克斯严酷的规则中谋求生存。

但在以全优的成绩毕业后,等待着他的任务却是去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担任护卫工作——那时他就意识到,即使神罗“恩准”他加入,也从不曾忘记过他是什么人的孩子。

再后来的事情。

文森特抬眼看着银发男人,再后来的事情就都和这个人有关了。他曾是个充满好奇心与求知欲的孩子,同样也有着让文森特喜忧参半的敏锐和执着,他那时曾猜测这个天赋秉异的孩子要么成为救世者要么成为灭世者,现在看来这两个预言都已经成真了——他做过救世者,也曾做过灭世者。但更重要的是——虽然只持续了短暂一段时间——他曾是他的伴侣。

所以文森特对他袒露了心迹。

他想回到米德加去。

并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月一度的任务,也不是在新艾吉不远处的山坡上盖一幢可以看到米德加的房子,他想让自己的灵魂回到故乡去,真实而纯粹地回去。

然而这不可能,因为米德加已经不复存在了。


“现在该谈谈你了吧?”枪手恢复了戒备,他已经为萨菲罗斯提供了太多信息,在他完全不知道萨菲罗斯想要干什么的时候。

“事实上我最后的记忆就是北大空洞的冰天雪地——”萨菲罗斯耸耸肩,“醒来的时候我在米德加一间已经塌了一半的房子里,起初我还以为只是过了几年,随后才知道居然已经换了人间——不过我是真的没对人类抱有过什么希望,历史就是不断重演犯过的错误。”

“所以你不远万里跨越时间回来纠正这个错误吗?”文森特的话语里有些讽刺的意味,“然后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随意把反叛军判定成了友军。”

“我说过只是有人向我求助,就随手帮了个忙。”萨菲罗斯的语气很笃定,“听你的语气‘反叛军’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

文森特一时语塞,自己反倒被萨菲罗斯套了话。


WRO失势后,大量运营资金来自原神罗公司的丑闻被爆出,里维引咎辞职,新上位的人是曾经的塔克斯主任也是自己的旧识维多。

但维多的思维十分“神罗”,这一点上似乎和ADE坚持的理念不谋而合,原塔克斯成员的加入越发加重了这一点,这位维多局长似乎更信任自己的旧部下。于是这位局长没过多久再次黯然下台,随后成立了一个组织旨在保护无辜人民,这就是如今的反叛军最原始的雏形。

没有谁能在变幻莫测的局势和利益面前长久坚持某种理念或信仰,如今的反叛军已经几乎和恐怖组织划上等号,早已违背成立时的初衷。


“他们为什么要炸掉监狱?什么叫‘开始’?”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告诉我。”

“你怎么跟这些人扯上关系的?”

“熟人的委托。我的私事没有必要一一汇报给你吧。”


无意义的对话。文森特觉得是时候终止这次会面了。

可当他站起来后,萨菲罗斯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在肌肤下窜动,像是身体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而代谢掉了那些会隐隐作痛的血管——这种感觉和吸食兴奋剂一样好,但或许背后藏着比兴奋剂更严重的后果,文森特用另一只手制止了萨菲罗斯的行为,皱起眉头,“你在干什么?”

“我想知道那些紫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萨菲罗斯也站起身,伸手抚上了文森特藏在黑色长发后的脖颈。萨菲罗斯的手很凉,和他年少时温热的手截然不同,但温柔的触感依旧似曾相识。温暖惬意的感觉顺着颈部的血管流淌在身体里,文森特整个人都像陷入了幻境,但他依然强迫自己像一根顽铁一样僵硬地直立着。

萨菲罗斯顺着不久前文森特解开的扣子试图褪下整个上衣,文森特伸手去阻止,却被反手攥在掌心轻抚——这种感觉太过致命,即使两人心照不宣,即使两人都知道在记不清长度的漫长岁月前,尼布尔海姆令人微醺的轻风之中,他们做过同样的事情,即使事情仅止步于肤浅的肌肤之亲,这种久违的触感依然如同对方的面容一样停留在心里。

“要把十八岁时没能做完的事情做完吗?”萨菲罗斯在文森特耳畔轻声说,温热的吐息让文森特有些失神,黑发枪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这只是徒增情趣而已。

“你刚才说你想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文森特岔开了话题,但已经不再抗拒,仿佛“十八岁”三个字真的让两个人都回到了百年之前,“然后现在就立刻失去了兴趣?”

“那只是礼貌性提问——”萨菲罗斯终于拽下了文森特身上的皮衣,此时这件皮衣就像曾经的神罗那样冥顽不灵,“我知道那东西是卡奥斯……”

萨菲罗斯的气息暖而湿软,而文森特的身体竟也奇迹般地、仿佛没有这大半个世纪的空档一样、迅速对熟悉的触感做出了反应。

“卡奥斯对于星球而言,像是一个器官。”为了不让自己陷得太深,文森特岔开话题,即使这是萨菲罗斯已经将他整个人压在床上了,“器官占据太多资源,就会成为负担。奥美嘉回归到了宇宙深处,但卡奥斯依然在这里,势力过于不平衡,所以成为星球大概是,想把它剔除出去。”

“很久以前你就知道这一点吗。”低沉的询问更像是调情。

“不,只是最近感受到了某种召唤……”文森特微微阖上眼睛,他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变得这么疲惫,虽然解释只有萨菲罗斯动了什么手脚这一种,但他不想深究,只是任由自己沉入越来越深的幻境之中。

待到身边的人完全熟睡后,萨菲罗斯移开了掌心,那里藏着一颗小小的散发着幽幽紫色光芒的魔石。


6.

翌日醒来的时候,文森特发现自己躺在萨菲罗斯的臂弯里。

清晨的阳光洒在男人如绸缎般的银发上,一切不真实得像是童话故事。

他闭上眼,回忆起很多年前萨菲罗斯打开囚禁他的实验室的门,已经高过自己的青年将Soldier 1ST的徽章拿出来展示给自己看,随后说了一句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他当时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魔晄箱里奄奄一息地吸收着那一点点仅有的氧气。

后来他才知道萨菲罗斯熔掉了徽章做成了造型别致的胸针,然后他将针拿掉将这银饰做成了枪链,这个枪链伴随自己至今。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约书亚·克鲁奇的名字。

文森特离开了旅馆,他想萨菲罗斯不会介意自己不辞而别。但更深的原因是,即使这是在消亡之前最后的贪欢,文森特也无法纵容自己更近一步。


克鲁奇委托文森特去接手一个意外殉职的猎人未完成的任务,文森特没有拒绝,只要是前往米德加的任务他都不会拒绝。他承认以前他确实是有些持宠而骄的,卡奥斯惩罚他拥有永恒的生命,作为补偿,让这些有毒气体和辐射不会侵入他的身体,于是文森特不用像其他赏金猎人那样担心进入米德加之后有去无回,而是不加任何保护措施地在充满了致命气息的米德加地界上自由行走。

任务的地点令文森特有些意外,那里离自己最初在米德加的家非常近,但根据文森特的记忆,至少在一年前,那里还是一片彻底无法靠近的废墟。

“近期一系列的爆炸事故造成了部分地面形态的改变……听上去很奇幻是吧?但事实就是如此。”克鲁奇耸耸肩,将酬金的一半放在文森特手中,“我多加了20%给你,去黑市买点药吧,你看上去真的不太好。”

药品是极严格管控的东西,在ADE的辖区里,即使只是想买到感冒药都要经过复杂的申请。文森特看了一眼手中的钱,未留下只言片语,离开了工会。

完成任务之后文森特想回家看看,最初的那个家。但令他意外的是通往家的路线是被什么人清理过一样顺畅,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金属碎屑外并没有什么障碍物。

老家的房子坍塌了一半,但另一半就像金字塔一样坚挺地立在原地,文森特顺着小路一路走到正门口,他推开歪斜的石青色木门,面目全非的玄关出现在眼前,那时父亲就是站在这里和自己道别的——文森特继续向里走,走向还没有坍塌的那一半,随后他看到了生活的痕迹,被打理得像是床铺的沙发,水杯和其他生活用具,像是无线电一样沙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文森特继续扫视,随后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灰色的旅行箱,虽然已经过去了逾百年时光,他还是立即认出来那就是父亲最后一次出差时带走的那个。

无线电的声音戛然而止,文森特身后传来极力隐藏的脚步声,但他仍然听到了,黑发男人转过身,对上一张久违的面容。

古里摩尔·瓦伦丁。

自己的亲生父亲。


文森特因为惊讶而长大了眼睛,血液似乎停滞了,不适感比他昨天见到萨菲罗斯的感觉更为强烈——古里摩尔像是完全没有经历过岁月一样仍然拥有一副和当初与自己分别是别无二致的脸,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一副镶着金边的眼镜架在父亲的鼻梁上。

看儿子的父亲却没有那么惊讶,哪怕这是他们百年来的第一次会面。

古里摩尔扶着眼镜,波澜不惊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已经见过萨菲罗斯了吗?”

文森特顿了一下,旋即脑中的一些线索连接在了一起,他看着父亲,“难道萨菲罗斯说的熟人是——”

“是的,是我用宝条留下的残余的杰诺瓦细胞唤醒了他。”

“你——”

“别忘了,我比你还要更早继承卡奥斯的力量。”古里摩尔的声线非常低沉,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温柔,可文森特听来却莫名有些刺耳,他没有想过自己和父亲的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而他的父亲,却像是对此不以为然。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陷入了沉睡,但后来一次事故让我的意识重新苏醒并在生命之流的沉淀中重新获得了肉身,”古里摩尔说,“我研究卡奥斯超过二十年,这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但我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是在大概五十年前左右才得以返回这里,可这里什么都变了,我也不知道你还活着,我四处辗转流浪,直到我遇到维多——他说他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打算帮他一把。”

反叛军。文森特脑海里出现了这个词。

——维多所创立的致力于保护无辜人民的组织正是如今反叛军的雏形。

“卡奥斯的力量是可以转化的,这些年我帮助维多建立的组织制造了许多武器。我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能够重新夺回米德加的时机,但光有卡奥斯的力量还不够,所以我抱着试试运气的心情回到了当年神罗留下的那些实验室,绝大多数已经彻底不能用了,唯有宝条的那一间——”

“维多告诉你我还活着吗?”文森特打断了父亲的话。

古里摩尔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似乎总是这样,只有在讨论有关科学的话题时才会滔滔不绝。最终他点了点头。

文森特只觉得啼笑皆非,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把讽刺的笑容展露了出来,但古里摩尔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最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

文森特苦笑了一声打断古里摩尔的话,他指着玄关,一字一句地说,“当年有个人站在那里对我和母亲说很快就会回来,然后呢?您知道卡奥斯是什么东西,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入实地研究,头都没有回过——”


现在也是一样。

您知道我和您一样也饱受卡奥斯折磨地活着,可五十年了,您从未来见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您所信仰的东西太过炽烈顽固,早已经占据了您全部的生活。

您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后面的话文森特没有说出口。

“文斯……”古里摩尔像是要开口解释,却最终归于一句话,“的确是我的错。”

“我对不起你们。”


这道歉让文森特心烦意乱,黑发男人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家——或许已经不再是家了。


7.

回到克鲁奇的工会后,文森特发现萨菲罗斯在等他。

如他所想一样,萨菲罗斯似乎并没有介意他之前的不辞而别,而只是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喝一杯。

文森特想了想,点点头。

“我这里只卖酒,不提供喝酒的场地,”克鲁奇看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不想被抓现行,罚款都够我半年的利润了。”

于是两个人拿着酒回到了旅馆,和克鲁奇共事了三年文森特还是第一次购买他那里珍稀的违禁酒品。

“今天我见到了古里摩尔。”

“克鲁奇告诉我他派你去做的任务后我就猜到了。”

“克鲁奇也是反叛军的人吗?”

“恐怕所有的赏金猎人公会都是反叛军的窝点。”

文森特顿了一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你曾说历史就是不断重演犯过的错误,”文森特抬眼看向萨菲罗斯,“可你现在做的事情和你说的话是自相矛盾的——反叛军就能让这世界更好吗?”

“这和我的判断没什么关系,”萨菲罗斯饮下一口酒,旋即不自觉皱起眉,克鲁奇这里所有的酒都是烈酒,而文森特记忆里萨菲罗斯的确不是个爱喝酒的人,“这是我第三次说,这只是别人的委托。”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助人为乐了,就因为他让你回到这个世界吗?”

“谁知道呢。”萨菲罗斯饮尽了杯中酒,把酒瓶推倒文森特面前,“该你了。”

“我不喝酒。”文森特把酒瓶推回去,却又被萨菲罗斯不由分说地推回来,他看着对面的人碧绿色的眼眸中些许的戏谑,叹了口气打开了瓶盖。

“只喝一杯——”

“两杯。”

“你想要干什么?”

“公平起见,我喝了两杯,你也要两杯。”

于是文森特妥协了。他倒了两杯酒喝,但克鲁奇的酒果然名不虚传,烧得人嗓子火辣辣的痛,两杯下去文森特已经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果然在多年前曾有海量的人常年不碰酒精也会不胜酒力。

萨菲罗斯伸手抚上文森特的脸,正被酒精烧得火辣的面颊接触到对方冰凉的手后瞬间无比舒爽,可文森特意识到他们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情,于是还是违背着感觉伸手去阻止对方,“不要这样。”

“为什么?”

“因为……已经过去太久了。”文森特已经有些发晕。

“就因为这个吗?”萨菲罗斯却像是毫不在意。

“这不够吗?”

“不仅不够,还很荒唐。”萨菲罗斯发出一声轻笑,弯下身体整个人凑到文森特身边,他伸手环住文森特的后背,那种温暖又惬意的感觉再次开始流动,文森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被萨菲罗斯一只手搅得醉生梦死,他像某种形式一样礼貌性地躲避了一下,随后就开始沉浸其中,而沉浸的终点,是他的唇最终印上了萨菲罗斯冰冷的唇。唇齿逐渐交合,最后变成了贪婪而疯狂的撕咬,文森特紧紧地抱着萨菲罗斯吸吮着他唇间的温柔,而银发男人也毫不吝啬地给予。

这是他们在数十年前没能完成的事情,或许也是他们早就该做的事情。

文森特悲哀地发现他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可就在他思绪乱飞的时候,萨菲罗斯似乎说了一句话。

“我会带你重回米德加的。”


8.

困倦,几乎没有尽头的沉睡。

文森特不知道那一夜与萨菲罗斯近乎疯狂的肌肤之亲后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每日躺在床上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并没有什么别的症状,只是困倦,像极了当年在他尼布尔海姆神罗公馆地下室里时那种乏力的感觉。

有时他醒来身边会有萨菲罗斯,有时则是空无一人,如果是后者,他就会选择闭上眼睛继续睡下去,直到再次醒来看到萨菲罗斯的身影。

文森特认为,如果是在和萨菲罗斯重逢之前他感到这种困倦,他一定会为之欣喜——这是他想要的东西,是他等待许久随后生命之流终于愿意恩赐给他的东西——死亡。

可现在他似乎已经不再这么想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文森特发现他的愿望变成某天一觉醒来脱力的感觉会彻底消失,然后他就能抬起身边银发男人的手臂环绕住自己,吻上那副冰冷但无比温柔的唇。

满月之夜,文森特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窗户看到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认真注视过的满月,仿佛上一次还是和奥美嘉决战的时候,他见过这样无缺的月。

萨菲罗斯躺在他身边呼吸均匀地睡着,文森特伸手抓住对方毫无温度的手,但用的是伤痕累累失去人形的那只手,这举动惊醒了银发男人,月光之下英俊得像画一样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向文森特看来,随后伸手将黑发男人搂在了怀里。枕在对方的胸膛前,文森特第一次听到萨菲罗斯的心跳,沉稳,有力,富有节律——看来他现在已经真的得到了纯粹的生命,一种文森特不再奢求也已经忘记曾是什么滋味的生命。


我很想……


文森特攥紧的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前世今生的幻象与回忆在脑海中像放映电影那样不断闪现,有些他还记得具体时间,有些已经模糊得像是碎片,在记忆的洪流快要将思想完全吞没之际,文森特看到移居米德加后初次回到尼布尔海姆的萨菲罗斯坐在他身边为他讲述米德加的样子,那时他脑子里想的是,算了吧孩子,我可是比你资历要老出二十多年的米德加人……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有伸手握住了少年当时还纤细的手。

然后景象一转,是染尽尼布尔海姆的漫天大火,这并不存在于真实的记忆里,而是日后在与伙伴们一起冒险时的一场梦。在梦里,文森特看着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向不知名的地狱走去,他在后面拼命追赶,只想传达一句话,“我们可以一起回到米德加去”。

我很想……爱他。


文森特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呼吸了——不,应该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肉体所以不再需要呼吸,那种感觉很奇妙,整个人像一簇云一样漂浮在不知名的空间里。随后他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也许是要敬称之为神的,哪怕这位神带给了自己这么多苦难。

他转过身,不出所料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知道卡奥斯就在这里,与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于是他闭上眼侧耳倾听,或许能得到什么神谕,和卡奥斯共生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听到过来自这位神的任何声音。

滴答,滴答。

像是水声,又像是时针转动。

文森特知道是后者,这是卡奥斯善意的倒计时提醒,当声音停止,自己的生命就走到尽头了。

虽然这早已是意料中的事情,他也不会为此感到畏惧。

可还是会遗憾——遗憾在刚刚久别重逢后就不得不再次匆匆离开,遗憾直到最后,他都没能回到米德加去。


萨菲罗斯睁开眼睛,文森特躺在他的臂弯里,双眼紧闭,表情祥和像是沉在梦境里。他们的手仍然紧握在一起,可萨菲罗斯已经感觉不到他手中的那只手还有任何温度。

银发男人搂紧了怀中已经停止呼吸的人,默默吻上对方单薄柔软的唇。

“晚安。”


尾声

“地底军团事件之后,我一直试着找你,即使你已经变成家喻户晓的英雄……但还是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坐在文森特对面、曾当面化作过一次生命之流的老人说道,“直到我认识维多先生,才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他跟我抱怨,就算最亲近的朋友也很难掌握你的下落。”

老人为文森特的咖啡杯加满水,“你没认出我是当然的,毕竟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岁,但无论如何请让我补上这迟到了大半个世纪的道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文森特看着眼前的老人,白发苍苍,身形佝偻——这是真正的、见证了那个时代的幸存者,也是他当年在地底军团事件里途径艾吉时随手救下的小男孩,难怪他家的位置离神罗纪念碑不远,自己当年正是在那附近与男孩偶遇。

“维多先生四十年前就去世了,然后他把反叛军——当时这个组织叫STRUK,是打乱了原神罗的特工机构‘塔克斯’的字母顺序之后重新使用的命名——的指挥权交给了我和古里摩尔先生,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改变过的目的就是瓦解ADE在米德加地区的地下势力。”老人解释着——

在新艾吉被废弃数十年后,米德加地区弥漫着的有毒气体和辐射仍难以消散。这一点很不合理,经过漫长的暗中调查与实地研究,他们终于确定ADE最大的能源工厂就隐藏在米德加地下。正是这座能源工厂将米德加变成了数十年如一日的废土。而工厂的具体入口他们多年来苦寻无果,终于在米德加废墟里建起重刑犯的监狱之后取得了进展——工厂的入口正位于监狱的下方。

“虽然古里摩尔先生似乎有另外的目标,但我们这些年的合作一直很默契,他常常跟我提起你,绝大多数时候他也无法确定你的位置,直到约书亚突然有一天带来了你在他们工会注册的消息。也正是这个消息让古里摩尔先生下了决心尽快实施我们的计划——炸掉监狱找到工厂入口……”老人突然慈爱地伸手覆上了文森特的手,其实这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毕竟从年龄上来说,文森特恐怕够得上眼前这人的祖父辈,但文森特没有反抗,任由老人握着,“古里摩尔先生真的很爱你,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帮你实现心愿送你回米德加去,只是两个都携带卡奥斯细胞的人长时间待在一起会给身体带来太大负担,你前不久会感到不适也是因为我们在米德加地区试验了一批利用卡奥斯之力制作的武器,这些武器最终帮助我们摧毁了ADE的兵工厂,并且在最后——”

“送卡奥斯回归到了宇宙……”文森特喃喃地说。

“正是如此。”终于听到文森特开口的老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文森特看着自己的手,下面有温热的血在血管中流动——那些紫色的如同蛛网一般的东西和身上所有的伤痕一起统统都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是一副全新的肉体,虽然和之前那副别无二致,但文森特能够感觉和以前的死气沉沉迥然不同的——纯粹的、属于生命的气息。


客厅的门被打开,西装革履的古里摩尔走了进来,眉目写满沧桑的男人看到坐在餐桌边的两人怔了一秒,随后满面笑意地走上前,“原来你已经醒了。”

“今天早晨刚醒,我没敢把重启时间调得太早,担心他身体里那些常年依赖卡奥斯细胞的器官还没有重置好。”

“做得很好啊,你现在也是个像模像样的科学家了——”

“父亲。”文森特打断了两人的寒暄,看向自己的父亲。

古里摩尔亦敛起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

“你知道萨菲罗斯被我唤醒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古里摩尔一笑,“他看着我叫出了你的名字,我不确定是不是理解对了——但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欣慰,直到我告诉他我不是你,我是你父亲。”

“他大概以为你已经破除了永生的诅咒能像正常人一样度过余生。眼神不会欺骗人,我看得出来那是他真实的愿望,没想到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情去宝条实验室居然会有这样的收获……”古里摩尔目光里的感情颇为复杂,像是很多种情绪糅杂在一起,“文斯,对不起,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我知道你想回到这里,所以我一定会带你回到这里。”

这场跨越百年的自白让文森特有些唏嘘,但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未来他还会有很多和父亲一起去填补失去的之前的时间。

他也好,古里摩尔也罢,即使他们始终都追求着不同的东西,这并不会阻碍他们一起走向所谓光明的未来。

想到这里,心情多少舒缓了一些。


“萨菲罗斯在外面,他大概还不知道你醒了。”文森特抬头,对上父亲的笑脸,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一丝戏谑。

啊,是啊,还和那个人有债要算。

文森特打开门,迎面吹来炽热的风卷起些许沙尘——天空是一片暗沉的深灰色,这是多年以来米德加或“垃圾镇”一直独有的颜色,只是很多很多年前,在遥远的记忆力,他是能从这灰蒙蒙的天空的某一隅看到些许阳光的。

他终于回家了。


银发男人正弯着腰在庭院的角落不知忙些什么,绸缎般的银发扎成辫子垂在一侧。

文森特走上去,正巧萨菲罗斯转过身来,碧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旋即归于平静。

“你一直都知情吧。”文森特板着脸,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硬邦邦冷冰冰。

萨菲罗斯嘴角微微扬起,“你真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忍笑忍到了什么地步,苹果肌都要抽筋了。”

“你……”文森特无奈地抱起手臂,但他确信此刻即使做出再严肃的表情,萨菲罗斯依然能够透过这些伪装看到真实地写在他眼中的欣喜。

他想全心全意、淋漓尽致地好好爱他,和他一起度过余生的每分每秒,就像他们这近百年的时光里一直一直所希望的那样。

——如今这不再是梦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