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作者茶腐玉太太首发于Lofter



深秋的泰根湖畔阴冷萧条,道路两旁人烟寥落,未及采摘的葡萄在果园中腐烂发酵。萨菲罗斯上将制服整肃,胸前的骑士铁十字勋章随步调摇摆,军靴踏在落叶上吱嘎作响,指引出他向山麓间古堡进发的脚步。

战争持续到当下阶段,人员与物资的匮乏愈加明显,作战方案比起最初的一味扩张,更多地则是撤回本土作防御性部署。萨菲罗斯作为第五装甲集团军的最高统帅,在暂时抵御美军进攻后,则需尽快做出战略调整。

对于他年仅二十七岁就任此要职,军中舆论自然不少,但未有人敢将质疑摆上台面。他的父母是帝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党内均担任要职,分别从事医学与武器方面的研究,萨菲罗斯本人则完美继承了双亲的血统与智慧,入伍期间更是体现出极高的军事素养,曾以冷静缜密的作战计划,在鲁尔河岸全歼美军14师兵力,由此一战成名。

然而上帝在1943年并未偏心德国,第六集团军在斯大林格勒溃败,整个欧洲战场的局势随之变化。萨菲罗带领部队将美军逼至阿拉库尔,此战胜利结束了为期十月的对峙,随后前往慕尼黑,和元首商讨下一个行动的战略部署,顺路看望他久别的爱人——但愿文森特没有外出执行任务。

他徒步穿过成片的山毛榉,古堡的轮廓近在咫尺,正当他再欲近前时,军靴似乎触碰到什么东西,随后是细微到常人足以忽略的铃铛声。萨菲罗斯屏吸撤回脚步,下意识抬手按住枪套,却在房门打开的一瞬收敛了杀气。

房门打开半人宽的缝隙,鲁格P08的枪口后,是一张清俊而略带病容的脸。他冷峻的目光和手中的枪一般蓄势待发,看清来人后才放松紧绷的神经,缓缓扯开嘴角微笑,低声叫道,“萨菲。”

“文森特,我回来了。”萨菲罗斯向恋人伸出手臂,跨过脚下暗藏的警戒线,顺手从印有花体字的信箱中取出一封信件,边走边眯起眼仔细打量,“从洛迦诺寄来的,怎么,又在催促瓦伦丁家族的继承人及早抽身?”

文森特同样收起配枪,伸手接过那封信,有意无意遮挡住信封上的邮戳,随即将人领进室内说,“没有,你多心了。”

他们所在的城堡是文森特家的祖产,他的家族曾在十六七世纪烜赫一时,巴伐利亚州数处房产尽在囊中,选中这处无非是地理位置更靠近萨尔茨堡——文森特颇喜爱那位早逝的音乐天才。早在战争开始之初,他的父辈们便移居瑞士躲避战乱,这几年又频繁写信劝说文森特,让他也尽早过来,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文斯,我没有指摘的的意思,或是说恰恰相反。”萨菲在此处稍有停顿,他的自信倨傲与生俱来,极少像这般以商榷的口吻同恋人交谈,“阿勃维尔的情报工作已经逐步移交给布鲁莫,如果你想,或许去瑞士也是个……”

“我不想。虽然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高强度工作,对帝国来说也并非毫无作用。”他不加思索地拒绝,语调中多了几分强硬,察觉到对方表情中细微的变化,又放软语气补充道,“况且也不止这一个理由。”

其余的理由不必多说,文森特是为了自己才留在国内,这点萨菲罗斯再清楚不过。可他去年冬天执行过一项危险的秘密任务,身负重伤几乎丧命,虽说救治之后性命无虞,却造成心脏极大的负荷,连同身体其他机能每况愈下。

文森特原先就职于阿勃维尔,在情报部三处担任处长,重点负责破译密电及策划间谍活动,重伤后精力难继,则将手中职权适当转移给下属。如今,他已不用坐镇柏林与党卫军对接,更多地将工作重心放在行动策划上,保密级别相较以往更甚。

萨菲罗斯不再答话,跟随他进入屋内,文森特帮他挂好大衣,转身走进旁边的厨房。一楼的墙上贴满各地情报,俨然布置成他在柏林办公室的样子,书桌前纸张纷乱,显示出房屋的主人上一刻还在伏案工作。唯一不同的大概是窗前,各式药瓶林林总总摆满窗台,萨菲眉头紧锁,在门边伫立许久不肯前进。

“我把办公地点换到客厅了,书房寒气重,待久了受不住。”文森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走出厨房,手上端着一壶红茶,外加托盘内酥香的伯爵饼干,“大约十天前我收到前线战报,猜到你会回来,算日子也就这几天,所以今早特意帮你烤了点心。”

“那我回来得还真是时候。”萨菲的眉头略有松动,他喜欢伯爵饼干,童年时母亲忙于帝国的武器试验,少有闲暇陪他,得空就会给他烤一些补偿,后来母亲离世,烤饼干的人就变成了文森特。他拿起一块咬下,浓郁的茶香顿时在口腔内蔓延,“还不错。”

“只是不错么?”文森特笑着问道,冰雪终于彻底从他眼底消融,石榴红色的瞳孔一转,便流转出盎然春意。他随手将长发绑起,穿一件亚麻色毛线衣,弯腰给他倒茶的样子,似乎又变回十年前那个温柔安静的少年。

“不能更好。”萨菲罗斯揽过爱人的腰身,随手将茶杯放在桌上,而后印下重逢后第一个吻,文森特张嘴接纳他炽热的唇舌,顺手将瑞士的来信扔进废纸篓。这个小动作没逃过萨菲的眼睛,他轻咬住文森特的下唇,似笑非笑地问,“不给他们回复?”

“不用,他们习惯了,再说还有卢卡斯叔叔。”文森特的手臂缠上他脖颈,耳鬓厮磨间,微凉的呼吸弥散着灌进萨菲的鼻腔,“倒是你,我寄给你的信也没见你回。”

“帝国的战车可比寄信更快。”被指责的人天生不会服软,反倒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他亲自回来对文斯来讲是种殊荣。然而只有萨菲自己知道,他对文森特信件的珍视程度,不亚于胸前的铁十字勋章。

萨菲罗斯随身的行囊中保存着三封信,除去文森特上月寄给他的问候,还有对方五年和八年前的笔迹。文森特从里德希菲尔德军校毕业后,便一直就任于情报部,除去日常监听外,更是负责南德两百余个电报信件检查站,导致他从不相信其中有任何私密性可言。

他深知爱人于此十分敏感,肯主动写信给他是做了多大让步,因而只能将其更为妥帖地保存好。


萨菲罗斯与文森特相识于童年时代,两人先后降生于大战中的慕尼黑,从幼年起就经历了战争动荡与经济崩溃。在那个一千马克只能买一条面包的年代,与文森特在慕尼黑城外分食水果硬糖,成了萨菲罗斯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萨菲的父母作为帝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元首上台时积极拥趸,又先后加入纳粹党成为技术核心,常年奔波于实验室研制武器药品。年幼的萨菲罗斯无人照料,不得不寄养在邻居文森特家,和那个年岁稍长、又温和内敛的男孩相伴。

在文森特的印象里,萨菲罗斯从小就不喜欢说话,经常拿本专业辞典坐在书房,一看就是一下午。他板正起小脸故作严肃,尽力模仿大人的成熟情态,文森特用了不知多少糖果和小甜饼,才让萨菲重新露出与年龄相符的神色。

他们在战后的巴伐利亚成长,从童年变成少年,转眼又变为青年。两人从小便约定好,共同前往离此地不远的萨尔茨堡,到莫扎特的出生地住上一年半载,后来政局动荡战事欲起,又将地点改为声名显赫的里德希菲尔德军校。

文森特比萨菲罗斯年长一岁,高中毕业后前往里德希菲尔德读书,第一封信正是那时寄给他的。他难掩离家求学的激越,在信中详细描述了学校,瞭望台与制高点的数樽火炮使学校更像一座堡垒,军事化的管理冷静克制,为他们上课的教官都是战时著名统领,包括萨菲最崇敬的利奥波德将军。

第二年,萨菲罗斯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被里德希菲尔德录取,只身前往柏林与文森特汇合,短暂的分别并未使他们疏离,彼此间的情谊反而更加深厚。柏林的气氛远比慕尼黑严整有序,萨菲罗斯经过短暂的适应,很快便融入学校的整体环境中。

远离家人使萨菲有更多选择空间,不必承袭医学或机械制造方向,但父母造成的影响却持久而深远。他的思维严谨而富有逻辑,执行力和领导力同样超群,无论是军事理论还是下属科目,在同级学生中都可谓成绩佼佼。

在此期间,他和文森特的关系也在悄然改变,除去两人同寝室的朝夕相处,军营中整体气氛也成为重要催化剂。同性间跨越友谊的关系在学校里并不少见,不论是出于封闭环境下的内心释放,或者仅仅作为消遣。

这种风气在严苛的学校管理下暗潮涌动,找上他和文森特的人不在少数,每每被萨菲罗斯严辞拒绝,文森特则对此不置可否。他依然像往常那般待人,温和却略显疏远,唯独对萨菲例外,致使后者在这份优待中察觉到某种难以言明。

酝酿发酵的暧昧在萨菲罗斯入学第三年彻底明朗,那是六月的某个周末,他们利用难得的休假去柏林市区消遣。青年们成群结伙离开学校,先到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又找了家远近闻名的餐厅用餐,最后在酒馆中畅饮,临近午夜方才返程。

夜晚的柏林城郊路灯寥寥,道旁草丛里虫鸣起伏,五六名身穿军服的青年勾肩搭背,一路高唱着《守卫莱茵》浩浩荡荡前行。萨菲罗斯和文森特走在最后,离人群稍远,歌声铿锵便成为含混的背景。

文森特在酒馆里和他们投飞镖,奈何赌运不顺,不小心多喝了两杯,走起路来虽说还算稳健,那双红眸已是浸润水色,左飘右晃找不准聚焦。萨菲在旁看得好笑,难得见他失态,忍不住摸摸他头发问道,“想什么呢?”

“萨菲,我在想……命运。”惯于倾听的文森特难得主动挑起话题,声线中混入迷离醉意,或许酒精与星夜融合,更加促进诉说的欲望,“其实我没想到会来念军校,原本和家里商量过,高中毕业会去主修音乐或是天文学,没准是数学,总归不会是成为军官。”

“但你还是来到这里。”萨菲清楚他天性中的温和无争,或许也能猜到他改变的原因,“为了我?”

“还有第三帝国。”文森特着重强调他对帝国的信仰,企图将重点转移。他不习惯萨菲罗斯过于直接的目光,对方拉住他不再前进,面对面站定时,身量的优势和那双坚定的碧色双瞳,更加令他他无从遁形。

“你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驱使,而不出于你的本心?”萨菲罗斯有意压低声调,低沉的嗓音足够蛊惑人心。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想为自己辩驳,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萨菲罗斯堵住了唇,快到文森特要怀疑他是否早有预谋。青年的吻炽热而激烈,野兽般咬紧文森特每一根神经,将十余年绵延的情感,融合成那个夏夜最浓重的色调。

他们在当晚确定恋人关系,一年后文森特毕业,并未前往部队成为军官,而是选择文职,进入位于柏林市中的阿勃维尔从事情报工作。他在总部接受为期两个月的培训,而后分配到三处负责信息收集和间谍活动策划,第二封信就是那时寄出的。

其实两人的距离近到不用写信,但当初文森特刚到阿勃维尔,主要负责柏林情报站的信件审核,心血来潮想亲自观测信件的传递过程。仅那一次过后,他就被情报部严密精细的做派震惊,发誓不再通过私人信件交流,萨菲罗斯对当下情势早有所料,火上浇油地提示他要一并小心电报和电话。

后来萨菲罗斯从军校毕业,因成绩优异被直接举荐为第4军区参谋长,又在鲁尔区战役中长于战略功勋卓著,元首亲自将他提拔为陆军总部军务长。再往后战争全面爆发,他则作为第五集团军总司令调往前线,亲自统领东线多场战役。

自毕业后,萨菲罗斯与文森特相聚的机会逐渐减少,甚至半年也难见上一面。长久分离带来境遇上的差异,随之影响观念,战争的残酷足以改变一个人,身处其中的人尚不知晓,这些改变将朝何种方向蔓延。


萨菲罗斯在城堡里短暂住两日,随后接到元首办公室的信函,请他前往慕尼黑市中心参与集中会议,商讨帝国随后的整体战略。收到消息时,他和文森特正在调试书房里那把大提琴,还没等萨菲说话,对方已先一步开始整理工具箱。

“你尽快动身吧,去城里詹卢卡家借宿,天黑后山路不好走。”文森特找出友人詹卢卡的电话,顺便将大提琴收进琴盒里。他少年时学过一段时间音乐,喜欢用大提琴演奏莫扎特的作品给萨菲听,奇怪的搭配在他手下异常合契,现在两人聚少离多,自然也不容易找到机会重温。

“不用那么赶,会议定在明天下午,今天先在家把寄来的附件看看。”萨菲罗斯不像他那么着急,却仍难掩遗憾,他有很久没听过文森特拉琴,已经快想不起曾经坐在躺椅上读书,被那些悠闲的音符环绕是何种滋味,“可惜音还没调准,要等下次再说。”

“没关系,我可以工作之余拉给自己听。”文森特的口吻故作轻松,但萨菲罗斯知道他不会。自己走后,他势必会重新投入阿勃维尔的工作,哪怕他已不再是情报三处负责人。

在这两天中,他们有意避免谈论战争,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生活琐事,好像这样做,就能那些硝烟与炮火隔绝。但战争仍在离此地不远处打响,他们再怎么逃避,总有一天也势必会直面有此引发的分歧。

文森特起初对军官参政问题态度模棱,随着战争日久,中立的天平逐渐向反对那方倾斜,萨菲罗斯则因家庭的影响积极参与政事,甚至在党内逐步凝聚势力。他会选择在反击战后回到慕尼黑,而不是跟随部队支援东线,一方面是回来看望文森特,另一方面则想参与元首反攻计划的总布局。

这些在文森特看来都毫无必要,与其说是野心不足,不如说他能清晰地看出政治与军事的差异,将两者截然分开,彼此互不干涉。但萨菲罗斯相信他不会影响自己的决断,或是说原先的文森特不会。

当晚,他们在城堡内点燃烛火,享受临别前最后一顿晚餐,文森特擅长烹饪,萨菲罗斯则在气氛营造上天赋异禀。他将客厅里落灰的留声机擦净,选一张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让乐声在古旧的空间里回荡。

文森特的牛排煎得火候刚好,配以隔壁酒庄的陈年红酒,微醺的醉意几乎让萨菲罗斯耽溺其间,“如果不是还有军职在身,我真不想离开。”

“那就别走。”文森特出乎意料地提出另一种建议,吃完最后一口牛肉,擦擦嘴用平静的语调开口,“军队集结调配还得需要几天,你可以多住些日子再去前线。”

“你知道我有其他事要办。”萨菲罗斯随之收起刀叉,烛台上蜡烛即将燃尽,焰心猛地一跳,摇曳出光影动荡不安。

“萨菲,我以为你清楚那些会议的本质,有哪一个真正对改变战局有所助益,是奥地利维也纳?还是柏林万湖?”黑暗中文森特不似往日平和,言语间竟有些咄咄逼人,“你是战场上的天才,而非依靠政治手腕获取支持,不该过多地参与政事。或许我对你的认识还不够深入,你对战场外的事务也会积极参与,譬如生命之源计划?”

他说的是希莱姆提出的人种繁育计划,为了延续日耳曼民族优质后代,选出帝国精英与血统纯正的雅利安少女交配,流水线般孕育出帝国最强大的展示。文森特从来不是狂热的人,如果说早年怀抱着对国家社会主义的信仰,那么帝国蔑视人权的行为足以使这种信仰出现裂痕,况且他从来不认可对犹太人的屠杀。

“当然没有。”萨菲罗斯同样保有理智,但他不会将反对的情绪化为言语出口,“文森特,你该注意你的用词。”

文森特对他的警示不以为然,“我会注意,不过我还以为,咱们两人之间没什么可避讳的。”

“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角落,你比我更清楚这点。”萨菲罗斯耐心解释道,他不难注意到文森特性格的变化,原本温和的性情中潜藏着戾气,在针锋相对的某处出其不意刺他一下。萨菲清楚那是42年的骤变在他血液中的残留,但他愿意包容这些尖刺,就像对方在过去的年岁中恒久地包容他。

最终他也只是长长地叹口气,“我参与政事并非想攫取权利,而是加强军官在战事中的话语权。不错,军官的指挥领导确实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但对战争整体走向的影响太过微渺,我所做的无非是想扩大这种影响。”

“而我却担心你无法抽身。”文森特的叹息紧随其后,并在心里补充说,万一我们失败的话。

晚餐在沉默的气氛中草草收场,饭后萨菲罗斯前往书房阅读资料,回到卧室时发现文森特已经睡下了。他斜靠在床头沉沉入眠,胸前倒扣着一本书,是法国作家加缪的戏剧《卡利古拉》,文森特向来喜欢读这类作品,难怪他总将关注点集中于存在与人道主义。

床头灯的光影昏黄幽暗,在他眉骨下方投射一小片阴影,萨菲罗斯静默地看了半晌,最终俯身吻上他鸦色的睫毛。唇舌在对方眼窝处辗转,直到他浅眠将醒,萨菲才从另一侧翻身上床,将他搂在怀中——文森特的体温偏凉,被他拥在怀中,清晨时才勉强有些暖意。

昨晚的沉默延续到早餐餐桌,随意吃了两口冷面包,萨菲罗斯便换上军装,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和军帽穿戴好。房屋的主人并未多言,环抱双臂目送他离去。萨菲罗斯穿过庭院即将跨出大门,停顿片刻又折返回来,认真嘱咐道,“文森特,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文森特向前两步走到屋外,点点头回应他,说完这两句话,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千万句未尽之言。

沉默中不知是谁先伸出手,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紧密相拥,日光拉长了剪影契合,彼此间毫无罅隙,如同那些分歧与争吵都不曾存在。


慕尼黑的会议短暂而严密,萨菲罗斯作为第五集团军领袖,制定好战略部署后就重回前线,带领手下部队且站且退固守莱茵河岸,直到来年春天才稍作喘息。期间军事情报局的活动愈发频繁,美军在战斗前拦截并破获了日本海军电报密码,导致日本舰队的覆灭。

这场太平洋航线上的战役对德国本土并无影响,却为情报部门的消息传递敲响警钟,对于绝密情报的交付,阿勃维尔的局长尽量避免无线电传递途径,更多地采用情报人员线下对接。于是,当萨菲罗斯的秘密增援来临前,他难得参与了一次线下会面。

他向上级询问特工的身份便于接头,对方却表示他见到时自然能认出来,萨菲罗斯不解其意,直到他在卢森堡酒馆中等了半个小时,再一次瞥向门边,才明白上级话中的意思。

前来接头的人是文森特,戴一顶红色的假发,与他艳丽的眸色刚好相称,眼底的警觉被一副金丝眼镜遮挡,与干练的西装搭配恰当。萨菲罗斯不清楚他在妆容上做了什么改动,只觉他眼角多了几分柔媚,嘴唇的弧度却比以往更凌厉。

但这毫不影响他第一眼就认出对方,乃至暗自握紧拳头,一贯冷静的神色中出现细小的波澜。文森特微笑着朝他走来,还没坐稳,萨菲就垂下眼环视一周,压低嗓音说道,“你怎么来了?这不是个好地方。”

“靠窗一人,吧台一人,卡座里两人,如果你在说这些的话。”文森特没等他说完就出言打断,在他的专业领域,他拥有与萨菲罗斯不相上下的强势,“他们不过是英法的间谍,不用太过担心。原本和你接头的是红鹰,但他在昨晚的行动中暴露了。”

“昨晚怎么了?你没事吧?”比起红鹰,萨菲罗斯还是更关心文森特的安危,毕竟他出现在此地就让人难以放心。他原以为文森特不必再亲自执行任何任务,没想到他还是出现在两军交战的前线。

“我没事,盟军的重点也不在我。”文森特似乎没察觉他的担忧,点了一杯维森酒,藉饮酒的间隙向他传递情报,“元首将贝拉查德将军的武装突击队调拨给你,现在已经抵达摩尔斯多夫,正沿苏里低谷前行。另外,我们破获了苏军一处粮草供给点的坐标,给你写到餐纸上,刚好在突击队路线范围内,怎么调配兵力就是你的事了。”

他所说的正是部门最高指令,军情部只负责提供消息,战略部署尽在萨菲罗斯的掌控下,这也是元首的意思。几句话足以交代完关键信息,文森特仰首饮尽杯中啤酒,准备起身离开。

萨菲想和爱人多相处片刻,但他清楚会面时间越长,对方身份暴露的危险性就越大。于是他同样准备离去,手指还没接触到就被,就听身旁有人问道,“这位先生,能否请您去吧台小酌?”

那人说话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对面的人,不等文森特做出回答,萨菲罗斯率先起身站在两人中间,单手按住腰间配枪回道,“他有伴。”

“我当然清楚,我也清楚他是萨菲罗斯将军的男伴。”那人将头顶的礼帽摘下,毫不避讳地点破萨菲罗斯的身份。他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一双圆眼将五官衬得分外柔和,礼服优雅更是毫无攻击性可言。只见他微微躬身又说,“只是不知道这仅是阁下的私人兴趣,还是战事所需。”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文森特已经站到他旁边,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他旋即领悟,这人不在情报部掌握之内。能准确叫出萨菲罗斯的名字,来人显然有所预谋,只是不清楚他选择此时暴露身份,究竟想做什么。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三人在狭小的空间两两对立,还是文森特打破僵局,朝对方温和地笑道,“我们今天还有事情,下次有机会再喝。”

“您的酒可以下次再请,但萨菲罗斯将军,今天恐怕走不出这间屋子了。”那人缓缓拿开礼帽,露出勃朗宁手枪的枪口,直指萨菲罗斯腹部。

“放轻松,如果他出不去,我敢肯定您也不行。”文森特依然保持着平稳的语调,右手握住他的P08逐渐抬高,随着‘咔哒’的上膛声,静默的气氛瞬时变得剑拔弩张。

昏暗的灯光下,酒馆角落中这些低语本不该被旁人察觉,萨菲罗斯却注意到,刚才文森特点过的位置上,众人的状态都一触即发。紧急时刻的压迫感反而让他冷静,文森特近在咫尺的呼吸像某种暗示,他熟悉对方呼吸的韵律,某个瞬间停顿不到半秒,萨菲罗斯已从腰间拔出配枪。

拔枪,上膛,抬手射击,一连串的动作在瞬间完成,与此同时,文森特这边早有准备,一连三枪直击对方心脏。混乱中枪声四起,萨菲罗斯感觉似乎有子弹擦过肩膀,他看不清对方倒下的动作,能做的只有翻身前滚,就势放倒桌子挡在身前,文森特在他身后做了同样的动作,沉厚的桌腿紧紧闭合,为两人隔出一块安全区域。

两人的默契不需要语言,甚至不需要思考,他负责吧台,文森特则来解决窗边和卡座。无奈手枪的子弹有限,萨菲打空弹夹后来不及考虑,就听一阵机枪声响起,从吧台后探出的MG 34来回扫射,转瞬间解决战斗。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酒馆中,此时只剩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文森特从布满弹孔的桌子后起身,向吧台后挥手致意。他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下一秒就倒在萨菲罗斯怀中,不忘透过破碎的镜片朝他眨眼,“这确实算不上好地方,好在酒馆老板是我们的人。”

从传递情报的角度讲,这不是场成功的会面,甚至连合格都称不上。但萨菲罗斯离开酒馆后,连夜调配武装突击队的奇兵,在消息泄露前摧毁了苏联一处供给点,又紧咬苏军找到一座隐蔽的军火库,随后派兵占据高地,扭转了卢森堡地区未来几个月的战局——他总是有这种能力。


那次预料之外的情报传递后,萨菲罗斯恼于自己让文森特再度受伤,将他送回慕尼黑,又委托父亲的旧识海登医生照看他。情报部同样对本方失误深表歉意,表示不该让帝国高级将领参与信息传递,于是恢复了常规的间谍活动,对于军事情报,依然利用无线电层层加密。

战局在1944年的夏天再度突变,倘若说之前帝国且战且退,尚能稳定住局势,那么年中盟军的登录就使战局向不利的一面骤然倾斜。苏军在美国的援助下战力得到极大补充,东线兵力的折损不能依靠西线调配,南线意大利同盟与苏军僵持不下,各处兵力无法挑拨协同,只能各自为战。

敌军猛烈的炮火致使集团军损失了大部分装甲兵力,在此情况下,萨菲罗斯整编手下装甲集群,联合陆军空军重新编排,利用周围山地的优势积极部署。期间,他向柏林总部汇报战况,收到数封元首的战略规划,其中夹着海登医生的一封信。

萨菲罗斯虽说与父亲关系不睦,但对父亲这位旧识十分信赖,把文森特委托给他算是万全之策。谁知仅过了三个月,他就收到海登医生的来信,声称文森特的病情正在不断加重,并非这次接头任务导致,而是旧伤复发。

这封信的内容让萨菲无端惶恐,他想起1941年底苏军反攻,他领兵一路回撤,直到1942年在法国休整。期间曾有三个月收不到文森特的消息,派人打探都无功而返,甚至连文森特常居的几处宅邸同样音讯全无。

他将驻兵稳定下来后即刻回国,隔了半个月,阿勃维尔才将重伤的文森特送回慕尼黑,当时他已数度在死神手下挣脱,生命基本能够保障,却每日仍需十五六个小时睡眠,心脏也受到了难以修补的重荷。后来萨菲听说英国在海德堡地区谋划了元首刺杀行动,在施行前一晚功败垂成,加上时间线恰能吻合,才对文森特执行的任务有了大概猜测。

海登医生来信后不久,他随后收到由慕尼黑南部寄来、文森特给他的第四封信,信中向他解释自己并无大碍,不需要他太过担心。萨菲明白这是文森特惯常的说辞,为了让他专心战局,宁愿将自己的病情一瞒再瞒。

但他还是选择赶回慕尼黑,回到文森特的旧居,这次门口不再设防,连敲门都是很久之后才得到回应。门后文森特神情憔悴,盛夏中依然披一件外套,看到萨菲罗斯着实有些惊讶,“你怎么回来了,前线战事终于吃不消了?”

“刚好相反,战士们高歌猛进,正准备再攻回斯大林格勒。”他顺应对方的玩笑,当下形势远比萨菲罗斯表现出的艰难,他的副将看到河对岸敌军兵力,甚至放言如果他来领兵,势必在两周内率军渡河。

萨菲罗斯没有给对方机会,他利用美苏两军信息交换不及的漏洞打了个时间差,在对方袭击时阵地周转,孤立开美军一个连,然后尽数剿灭在谷地。余下的兵力又是一番僵持,施瓦茨副将提议乘胜追击,萨菲却清楚他们的战力只能严守。

援军抵达前,两方都不能有大动作,萨菲罗斯索性趁此机会回到慕尼黑暂歇,再前往西线尝试调拨兵力。泰根湖畔的古堡巍然伫立,如同童话里的仙境,能让他在危急战事中稍作喘息。

文森特对他的归来表现出极高的热情,为了强调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在床事上一向内敛的他甚至主动向萨菲索求,乃至第二天清晨状态恍惚,洗漱时磕磕绊绊,甚至失手打翻了牙杯。萨菲罗斯躺在床上暗笑,猜想大概是昨晚持续太久,让他有些受不住。

文森特的状态下滑延续到餐桌上,牛奶还好,培根吐司煎得味道偏淡,远没有他平时的水准。萨菲了然地挑挑眉笑道,“文斯,帮我把胡椒递过来。”

对方闻言迟疑了一秒,而后摇摇头拒绝,“你自己拿,我手脏。”

“今天的报纸看了么,评论版有个作者写得还算有趣。”他今天心情不错,没计较对方的拒绝,反而将手中报纸翻到那页递过去,示意文森特去看里面的内容。

“嗯,我精神不太好,吃完饭再去躺一会。”文森特安静地咀嚼食物,拿过报纸随便翻了两眼放到一边,看上去丝毫不感兴趣。

萨菲罗斯的笑意逐渐收敛,他察觉到某种微妙的不同,这些细枝末节构成一个猜想,但这实在过于荒诞,以致于他不敢确认。于是,当文森特吃完早餐起身准备上楼时,他一把握住对方手腕,颀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两下,“文森特,这是几?”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男人显得有些无奈,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干什么,你拿我当小孩子哄呢?”

“是你拿我当小孩子哄。”萨菲丝毫不被他的表象蒙蔽,冷下脸肯定道,“文森特,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简单直白的陈述让文森特无从反驳,他早已知晓恋人的敏锐,不料他竟敏锐到这种程度,亏他还以为掩藏得很好。他现在的确看不见,短暂的失明从今早开始,导致他无法观察萨菲的表情,只能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安抚,“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萨菲罗斯难得提高音量,他想发火,对上文森特失神的红眸,又尽力把火气憋回去。他看不得对方惊惶无措,最终也只得别过脸生硬地说,“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从上个月开始,偶尔会出现短暂失明,十几分钟就能恢复。”文森特找到萨菲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他刻意隐瞒了发病时间逐渐增长的事实,只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并发症而已,不要紧。”


最终萨菲也只能领对方回房休息,文森特上楼时脚下犹豫,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一路抱回床上。他恼于对方连这种大事都要隐瞒,想发火却担心他身体受不住,只得让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萨菲,你走了么?”漫长的时间仿佛过了半个世纪,不能视物的文森特首先沉不住气,向虚空中伸出手,试图抓住对方,“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萨菲罗斯立刻将手递过去,责怪的话在喉咙转了一圈,开口又截然相反,连嗓音都带了些起伏的轻颤,“文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怪我昨晚太过头。”

“不是你的错,萨菲,你从不会将问题盲目归咎在自己身上。”文森特制止他的自我怪罪,语气肯定而确凿,“冷静点,用你的理智思考,这和昨晚的事没有任何关系,是我的身体有问题。”

“该死的,我没办法理智!”对方的安慰更加激化了萨菲罗斯的恐惧,他清楚文森特此时比自己更害怕,试图拿出战场上指挥战役时的冷静面对当下,但那见鬼的无济于事。

萨菲在狭小的房间中来回绕圈,无能为力的焦虑感传染给文森特,他不用看也能想象对方是如何强压住濒临崩溃的情绪。于是他从床上站起,向前走了两步,在黑暗中摸索到爱人的唇,拥住他用力吻上去。

文森特熟悉面前这副躯体,熟悉它每一道起伏的曲线,熟悉到即使眼前永远是黑暗,他也能触及到每一处律动。气息的交换让对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随后又染上另一种浓烈,萨菲罗斯炽热的鼻息打在他耳边,胸腔起伏足以唤起所有欲望,“文斯,我觉得现在不合时宜,但如果你想……”

“我想。”文森特打断他的犹豫,连同所有不能确定的未知,不可控制的未来。昨夜欢爱的痕迹还未消散,萨菲罗斯的手指又从那处进入,浅浅深深地摸索,随后细致地碾压上来。

视觉退化后,其他感官便愈发清晰,脆弱的敏感之地被萨菲的手掌揉捏,轻重急缓难以追逐,混乱中似乎还有口腔。文森特试图压抑喉咙深处的呜咽,双手胡乱搂住对方,指尖流连在脊背腰侧,最终缠绕上他披散的银发。

身下的挺动滚热而持久,体内欲望不断累积,反复击打濒临崩溃的那点,细碎的嗡鸣逐渐融合,形成振聋发聩的声响,敲击着他的灵魂无处遁逃。快感攀到顶峰的瞬间,他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随后是近在咫尺的爱人轮廓清晰。

他瞳孔的聚焦逐渐恢复,凝聚在爱人眼角一滴水痕,萨菲罗斯怔愣片刻,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旋即重重地吻上来。积压在心头的恐惧与压抑尽数消散,他重回人间。


自从那天的突发状况后,萨菲罗斯比原计划多停留两日,防止文森特再有什么并发症。幸好接下来几天对方状态都不错,饮食与睡眠都得到保障,甚至有精力陪萨菲环湖慢跑。

“你父亲又给你写信了,一连三封,估计你亲爱的卢卡斯叔叔没有劝住。”晨跑后的萨菲罗斯神清气爽,从邮筒里取出信件,铺展开摆在文森特面前,“或许你也该适当听从他们的建议。”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起码现在不会。”文森特依旧看都不看,就要将信扔进垃圾桶中。

“我不是强迫你去瑞士,但我希望你知道……”他的话说了半句,长久的停顿过后,又斟酌着开口,“你认识我母亲,她在我十三岁时去世了。”

“所以?”文森特不解其意,更对萨菲罗斯主动提及家人感到讶然。

“那是为帝国研制新型武器时发生的意外,她原本已经从地下室逃出来了,又折回去取图纸,才被随后的爆炸彻底埋住。”萨菲罗斯的语调沉稳低慢,似乎在讲一件与他全然无关的事,“消息传到慕尼黑的家中,我父亲开了一瓶香槟,还让我一起喝。”

“什么?”这段往事是文森特不清楚的,他知晓萨菲父亲对帝国的狂热,没料到竟能到到这种程度。

“他将这种牺牲视为无上光荣。”萨菲罗斯眯起眼沉思,随后猛地摇摇头,“但我和他不一样,文斯,如果……我希望你能安全离开。”

雅利安人的铁血精神让他避免说出那个词汇,尽管它此刻盘旋于两人心头,盘旋于每一个能看清局势的人心头。文森特沉默许久,终于给出了和以往不同的答案,“我再考虑一下。”

早晨的交谈总算有些进展,临近中午时萨菲罗斯却四处不见身影,文森特以为他走了,但不辞而别实在不符合萨菲的性格。过了大半日,他果然沿山路折返,怀抱着一团柔软的、深棕色的毛团,和他高大英朗的外形极为不符。

“这是什么?”审视的目光顺着文森特视线落下,对方纯黑的皮质手套间,分明是一只巴掌大小的兔子。

“我不在,担心你一个人无聊,找了个小玩意陪你。我猜猫狗你大概嫌烦,正好兔子不会叫。”萨菲难得解释这么多,说完才意识到语气似乎太过热络,又低下头嫌弃地用手指拨弄它深棕的绒毛,撇撇嘴道,“毛都没长齐,干脆叫它Browny吧。”

“好。”文森特从他手中接过幼兔,后者顺势伸开四肢趴在他掌上,稚嫩的肚皮热得发烫。

Browny在萨菲罗斯走后安营扎寨,整座城堡都变成它的乐园,开始时只有手掌大,经历了一个月丰衣足食,已经长到原先的四五倍。文森特的生活在这个小家伙来后改观颇大,原先独居时,他经常沉浸在工作中经常忘记吃饭,自从需要照顾Browny饮食,顺便也为自己准备一份。

坦白说,他对动物向来没什么兴趣,倒是萨菲罗斯看上去性子冷淡,骨子里却极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东西。他儿时曾在家偷偷养了只小猫,被父亲发现后扔下楼梯摔死,也没见他再养过。

所以当萨菲抱着它回家的时候,他虽然有些惊讶,倒也没太超出预想。文森特原先以为这类动物野性难驯,没准养两天就死了,不想随着Browny一天天长大,他对这小东西感情愈深,两个月后甚至主动给萨菲罗斯写信。

相比于之前信中简洁克制,他一反常态地啰嗦了三页纸,事无巨细地汇报兔子的情况,封口时意犹未尽,想了想又找出铅笔,在信封背后画了张Browny的素描。萨菲罗斯收到信的时候,刚刚结束反击战前最后一次会议部署,长时间紧绷的心情,在看到文森特画作的瞬间低笑出声。

此时,萨菲罗斯已经暗中集结起他率领的第五集团军,连同第六集团军和第七集团军共同整编,集中7个装甲师,10个步兵师,空军3000架战斗机,组织打响名为守卫莱茵河的反击战。

在反击战的策划中,萨菲罗斯再次展现出他极高的军事天赋,集中优势兵力全力突破防线,将盟军彼此分开,再分别展开攻势。他借助卢森堡背部的森林,越过山脉进行大规模突袭,在肩胛处切断北方集团军的左臂,依靠快速转移在联军中迂回前进,一举突破其中央阵地。

反击战争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打响,暴雨能在最大程度上延长对方的响应时间,盟军的飞机甚至因为雨势不能起飞。德意志空军同样受到影响,但绝地中爆发的求胜欲望如此强烈,乃至整片天空都被德军的战斗机覆压。

战势以从未预想的速度倾倒,盟军的防线在雨夜里脆弱不堪,到后来阵线不断向前推进,萨菲罗斯不得不随军抵达前线,随时进行更具攻击力的调整。作为帝国的高级指挥官,萨菲罗斯统领后方布置战术,已经很多年没上过前线,此时竟感到体内沸腾的豪迈热血。

暴雨伴随着闪电倾盆而下,他想起多年前在里德希菲尔德就读时,作为见习军官编入近卫军步兵第五团,毕业后正式入编,带领部下打过大大小小上百场战役。他想起他曾接触过的每一个将士官兵,上战场前将幸运物贴身放好,妻儿的照片,女友的书信,甚至仅是象征某段回忆的小物件。

他随后想到了文森特,如果说对帝国的忠诚如同烈火,文森特则是他夜空中的星辰,在细微处为他指引方向,从八岁的慕尼黑,到十九岁的柏林,一直延续到这个雨夜。雨势减小时,他听到前方步兵胜利的欢呼,萨菲罗斯足够幸运,这颗星为他指引向正确的方向。

然后他收到了第六封信。


与以往不同,这封信并未通过邮寄的形式到达他手中,而是通过司法部法律办公室的人员当面交予他。信是熟悉的牛皮纸火漆封,封口处有明显的开启痕迹,显然有人先他一步进行过查看。

不久前,萨菲罗斯带领部下在德国与卢森堡的交界发动反击,以雷霆之势和精密部署取得反击战胜利,一举歼灭美军近两万兵力,夺下两处莱茵河对岸的补给点,将盟军的合围击散。战役结束后他回到首都,准备将西线部队重新规划,还没见到元首,就先被请去司法部的办公室内。

司法部坐落于柏林市中心偏西,靠近勃兰登堡门,萨菲罗斯多次经过却从未踏入。建筑承袭了柏林式的肃穆端严,从入口处一路向前,接见他的是司法部部长,纳粹党的重要领袖之一,向来与他不睦的瓦格纳。

他向萨菲罗斯行过纳粹军礼,随后将他带到一间空房中。房间的四面墙壁惨白,天花板正中一盏吊灯摇摇欲坠,灯下摆放一张长桌,两把木椅相对放置,萨菲罗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里是间审讯室。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沉稳,他缓步走进屋内,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而后以探寻的目光望向对方。瓦格纳同样没有多言,只将这封信递过来,让他自行翻阅。

信件没有按熟悉的段落划分,甚至连抬头都缺少文森特惯用的称呼,只有笔记是他熟悉的,萨菲罗斯向来以反应迅捷著称,此时也停顿数秒才醒悟过来。熟悉的笔迹在纸上延展,但这封信不是给他的,准确地说,是仅仅和他有关——这封信以文字的形式,详细记录下萨菲罗斯战前每一条指令,每一个部署,然后作为情报部门的成果汇报给上级。

信件总共有四页,他快速地浏览,指令中每一条都是他近期下达的。瓦格纳见他反倒最后一页久久未动,清清嗓子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萨菲罗斯极力压抑着呼吸,不让愤怒的磨牙声在房间里太过突兀。他带领部下取得了振奋人心的大胜,现在司法部却要追究他的责任,“这的确是我的战略部署。”

“你的战略部署?这与元首之前秘密制定的战术有很大出入。”司法部部长抓住他语言的漏洞,在上面大做文章,“难道你没有注意,元首特意在指令最后标红——计划不得更改。”

“我注意到了,但战场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不能依靠静态的计划统领我的部下。”经历过短暂缓冲,萨菲罗斯的理智终于归位,他意识到对方将要以什么罪名指责,违抗元首的命令,这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可原谅。但他仍不肯妥协,“况且,我赢得了这场战役。”

瓦格纳冷笑一声,替他补充道,“以将近一万战士的牺牲为代价。”

“战役已尽量将损失降到最小,要知道,这不是1940年,装备物资短缺,陆军和空军的战斗力都有下滑。”

对方眼角的轻蔑并未消散,显然对萨菲罗斯的说法不以为意,“这不是最小的损失,如果当初完全按照元首的计划……”

“元首的计划不可行。”他的反驳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言语上的冒犯。但他仍不愿放弃己见,萨菲罗斯是军事上的天才,他的自负与强势让他在这一领域不肯做任何屈服,“我并未对元首的领袖地位产生质疑,只是元首作为政治家,统领帝国的政治局势,而每一场战役的战略战术,则需要将领在战场上即时制定。”

“元首计划的可行性不需要你来判断,作为军人,你只需要服从。”

“这种服从不是以战士的牺牲为代价!”萨菲罗斯终于拍案而起,深碧色的眼中刻满坚决,“我坚持阵地战不可行,我理解元首想要守住德意志每一寸领土,但这种做法只会带来更多的兵力损耗。”

“很明显,你的想法违背了元首的根本战略,在叛乱发生前,帝国不能让你再领兵作战。”瓦格纳的声音慢条斯理,如同毒蛇缓缓吐出信子,“同样,对于你长期保有严重偏颇的思想,党内再三商议决定,将解除你的党籍。”

萨菲罗斯没预料到事情会向此种方向发展,他刚刚感谢天父赐予他明星,那颗星又亲手将他的生涯断送。瓦格纳似笑非笑地走到门边,猛然停住脚步,转过头问他,“萨菲罗斯,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如果可以……”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嘶哑,于是停顿了很长时间,试图找回原本的音色,而后继续说道,“我希望保留这封信件。”


多年以来,由于工作性质,萨菲罗斯基本对文森特工作的具体内容毫无了解,不想第一次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有意向对方问清楚,一连往慕尼黑写了十几封信,却都石沉大海,收不到半点回应。

他虽然被解除了军职和党籍,但眼前前线吃紧,作为战争经验丰富的军事天才,他还是被调往西线,领导一支二十余人的突击队。等到他带领队伍完成潜入盟军后防线的任务,得以重返慕尼黑时,1944年的严冬已悄然过去。

泰根湖的景色经年未变,他还未走近城堡,就看到一只棕色的兔子从林间一闪而过,随后是那个太过熟悉的身影,“不用拿Browny当挡箭牌,文森特,我知道你看见我了。”

“萨菲?”文森特单手提着兔子耳朵,从山毛榉粗壮的树干后现身,上下打量他几遍,而后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你看起来不错,我以为你会想直接杀了我。”

“你该庆幸没有在我解职之初两个月见我,那时候我的头脑的确不太冷静。”萨菲罗斯三两步近前,而后狠狠揽住对方腰身不让他动弹,“我理解你的苦心,只是你的做法未免太过极端。”

Browny在两人剧烈的动作中挣脱,文森特比他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抱在怀里时就像抱了一把骨头。嗓音倒还和多年前一般温和,如同林中静谧的湖水,说出的话,“那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机会,事情本来不会闹那么大,我承认其中有我的作用。”

“也有我和元首理念不合。”萨菲罗斯微微摇头,他清楚眼前是一条死路,文森特所做的不过是将他从死路中解救出来,“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极端,文森特,我以为你这一生都在为我妥协。”

“只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男人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什么叫无关紧要?”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中关键,愤怒在一瞬间冲上萨菲罗斯的大脑,他早该对这种情况有所察觉,但该死的,文森特掩藏得太好,足以让人忽略他本性中的固执。只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那究竟什么有关紧要?是他不经商量就一意孤行使萨菲解除军职?还是他尽力隐瞒自己的病情?

他气恼于对方的固执,而这种固执中潜藏着极强的排外性,将萨菲罗斯隔绝在自己之外,连商议讨论的可能性都没有。萨菲罗斯的骄傲使他抗拒对方的固执,但那是文森特,他没有办法。

大约是萨菲罗斯的愤怒化作利刃,文森特刚想解释,开口却是止不住的咳嗽。他的咳声沉闷空洞,仿佛有实质一般,让人深入喉咙看到他肺叶的腐败。他单薄的身体剧烈震动,心脏的旧伤使他在寒风中唇色发紫。

“让你不要拿Browny当挡箭牌,你又开始拿自己的病。”萨菲罗斯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有权利生气,现实却不给他生气的机会,他最不会妥协,文森特却一直在逼迫他妥协。

“别气了。”文森特再度拥紧对方,抬手擦掉嘴边咳出的血痕,轻笑着对他说,“我不想你以后每次想起我,都先想到让你生气的事。”


萨菲罗斯在泰根湖畔的城堡住了两个月,其间文森特的病情时有反复,严重时会咳上半宿睡不着觉。他的饭量比以往更少,常常吃过两根芦笋就饱了,被萨菲强塞下去的面包与肉食,都会在半夜全部吐出来,连带越来越多的血迹。

他对自己的病情不以为然,萨菲罗斯却在暗地里联系到文森特的叔父卢卡斯,恳请对方务必将他带离德国。他想把文森特送到瑞士的想法早已产生,起初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不再适合从事高强度工作,现在一方面因为他的身体需要安心调养,另一方面则是萨菲罗斯意识到帝国败局已定。

战事在元首一意孤行的方略下加速溃败,萨菲罗斯作为军人,不得不将战争继续到最后一刻。他在三月的末尾接到调令,站在数次临别的庭院前,回身向他的爱人寻求承诺,“文森特,等我回来。”

“好,你放心。”文森特的回答恳切而笃定,却让萨菲无故心慌,他想,大约是因为他回不来了。


1945年五月,第三帝国连同它的军队终于成为强弩之末,柏林被攻占之时,元首在地堡中饮弹身亡,报纸头条比情报局的消息更快。然而文森特依然在与阿勃维尔通信,大部分情报网络已被盟军捣毁,只有少量隐蔽的暗线仍在工作。

他仔细排查殉国将士的名单,日复一日,直到德国宣告投降的一个月后,死亡名单中始终没有出现萨菲罗斯的名字。文森特悬在空中的心放下一半,得知同盟军将在纽伦堡进行军事审判,另一半也飘飘摇摇随之降落。

他开始着手给萨菲罗斯写信,用对方中学时代送给他的羽毛笔,强迫自己在信纸上逐字写下绝情的分别。这封信几乎耗尽他全部心血,从午后一直到黄昏,等到在末尾签下名字时,天色已经暗到几乎看不清字了。

最后一个字母落下,他也颓然倒回椅子上,不料兔子蹲在他书桌前埋着头,嘴巴一动一动,正在嚼他刚写好的信件。文森特被它吓了一跳,难得提高音量叫道,“Browny,你在做什么!”

他后知后觉伸手去抢,无奈动作稍慢,仅抢救回半张纸,那些言辞狠厉的话语也再连不成词句。比起担心墨水伤害Browny的肠胃,文森特更感到庆幸,他知道理智上他该把刚才那封信重新誊抄,但是他不想。

“你觉得太残忍?的确,我从未以这种语气和萨菲说话,他肯定不会信,估计还会一直记恨我骗他。”男人蹲下身和兔子说话,动作稍大了些,又带出一连串咳嗽,“那……我还是说实话好了,萨菲那么聪明,总有一天会想通。”

Browny不知听没听懂,耳朵机警地立着,被文森特抚摸后又缓缓放松下来。它猛地甩甩头,用鼻头拱一下文森特的手心,转身开心地跳走了。

文森特不由得笑出声,也扶着桌子站起来,重新取出一张纸,羽毛笔蘸饱墨汁,浓重得如同他心底深情。

对战败国将士的审讯在同年七月展开,萨菲罗斯虽然已被革除军阶,作为曾经的上将参与过多场战役,依然作为被告,出现在纽伦堡的国际军事法庭上。

所幸那场审判与以往大不相同,目的并非惩处战犯,而是向世界彪炳同盟军坚守法律原则,进行公正的审判。萨菲罗斯由于之前被剥夺官职,除掉党籍,战争中也未有虐待战俘和种族主义行径,法庭在反复提取证据后,宣告他无罪释放。


在战败投降八个月后,萨菲罗斯终于重获自由,第一件事便是重回慕尼黑西南那座城堡。他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久未住人的冷清气息铺面而来,萨菲罗斯不用上楼寻找,就知道文森特离开了。

他没有前往瑞士,卢卡斯叔叔的回信中已有说明,但他还是离开了,萨菲罗斯不敢猜测他究竟去了哪里,或许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客厅那张桌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却因久未清扫落满灰尘,花瓶里的鸢尾早已干枯,下面压着一封信,牛皮信纸上以睡狮纹样的火漆封缄,如同文森特之前寄给他的每一封。

他能想象文森特离开的场景,大概会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他像往常那样打扫完房间,在食盆里添加好食物,担心不够维持到萨菲回来,又在房间四处藏了些,最后不得不打开厨房旁边那道暗门,让Browny在食物吃完时能够自行离开。

做完这一切,他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米色外衣穿好,转身走出建筑。他微笑着将屋门仔细锁好,随手把钥匙丢进草丛,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森林深处,直到萨菲罗斯的到来将一切再度启封。

现在,萨菲罗斯站在客厅,冬日的阳光照进屋内,隔窗竟能感到丝缕暖意。明亮的色调和整栋建筑对比鲜明,空气中的灰尘在近乎凝固的空间飘荡,被阳光一照,便纷纷扬扬地盘旋飞舞。

他被那些纷乱的颗粒迷了眼,恍惚看到文森特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怀抱着大提琴,演奏莫扎特的G大调第三协奏曲。他在倒数第二小节总会漏掉一个音,以为萨菲罗斯听不出来,于是暗自松口气,一贯沉稳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稚气的狡黠。

他没想到萨菲罗斯对音乐同样精熟,更没想过他同样会演奏大提琴。这个未在文森特面前显露过的才能,等到他走后终于有机会展示,萨菲罗斯坐在沙发上,缓慢地拉起琴弦,浑厚优雅的乐声在屋内飘扬,他放任自己沉迷其间,突然想起儿时关于萨尔茨堡的约定。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被萨菲罗斯抓住,两小时后他便踏上前往萨尔茨堡的火车。临行前,他模仿想象中的文森特和古堡告别,转身离开时,只不过比他多拿了一封信。

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还是前往约定的旅程,只是没有文森特,空荡荡的车厢中只剩他自己。列车在森林与河谷间穿行,他靠在窗边欣赏原始的景色,许久过后才想起将信拆开。

这是文森特给他的第七封信,正当他拆掉火漆将信取出,从信封中飘出一张照片,落在座椅与桌板的缝隙间。萨菲跪在地面小心捡起,翻到正面,照片中的男人抱着只肥兔子,站在覆雪的阔叶林中安静微笑。

黑白照片不足以体现他红得醉人的双瞳,却将他眼角眉梢的温柔分毫不差地描摹下来。萨菲罗斯费了很大力气才重新坐回座位,再度将手中的信纸展开,原本褪色的记忆随那人的笔墨逐渐鲜活。

“亲爱的萨菲: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不要试图去找我,当然,我猜你不会。

我早在1943年就预感到这一切,无论是帝国的衰败,还是我生命的消亡。让你从群星闪耀的顶端跌落,是我做过最残忍的事,对此我深感抱歉。但你要清楚,我希望你活着,而不需要背负战争的罪孽,你的天赋不仅在军事上,只要你想,你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将极为出众。

很难想象你在战争后会选择怎样的生活,我还记得你童年时读得那些大部头,医学,植物学,天体物理,总之不会是哲学。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和你分享没有战乱的日子,并且你要相信,我已经尽过最大的努力。

抱歉没能等到你,我不是个惯于背约的人,只是这次被死亡扼住喉咙,我别无他法。

再见了,萨菲,愿你今后一切都好。

文森特留”

萨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信读完的,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呼吸,以致于不得不站起身子,打开窗户尽力喘气。十二月的冷风如同刀割般,一道道划在脸上,痛得能把人逼出眼泪。

说什么今后一切都好,他已经做了最残忍的事,而他的轻描淡写,更是将这种残忍加倍。萨菲罗斯心中起伏翻涌,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好像在他发现文森特离开后,面部神经就忘记了其他表情。

他将信件按原有的折痕叠好,准备装回去,右手却不知为何轻微颤抖,死活塞不进信封中。列车经过隧道时山风骤起,眼前的纸张稍微离手,风一吹,就全散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