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




2016年Vincent生日贺文

作者太太的lofter


人人皆讲乱世之秋,日本这地方,经年流影,簌簌而过,时候一长,那写着朝代故事的绘卷堆叠成册,最前头的模糊不清,最多不过开几朵墨花,越往后翻越细致可辨。在你看来,平安多雅致,战国现枭雄,江户有风情,然而哪个年代都没能跟战乱撇清关系。幕末又是平地卷起的一阵狂风,风里分明带着热气腾腾的血,西方的利炮坚船轰开国门滥觞已成,趁着动荡蚕食鲸吞,漆黑的柏油散在海面,昭示无法遏制的扩张野心。而江户人夜不能寐,“上喜撰唤醒太平梦,喝上四杯再难眠”开始口耳相传。超前与陈旧,强势与怀柔,暗涌与明火,山雨欲来,冲击到难解难分。

当兵久了,你向来对动乱之事概念不深,江户城下町人来人去,武士商贾农家,搞政治的耍情怀的,攘夷的开国的……你想起美利坚有个什么“熔炉”的讲法儿,其实也不过就是百川赴海,鱼龙混杂罢了。而既然“杂”起来,“乱”大概也就理所应当,左右不出两三派明争暗斗除之后快,白天走在街上冷不丁遇见有横尸长街也是常见。江户人恐慌,可越是幽暗,就越要打出光来,哪怕随手拈了稀烂树叶,点着了照亮了,也就不惧,即便那血雨腥风冷不防打个照面,也好看清楚是从哪边的。

吉原游廓倒是个好地方,与其是幽暗里的那处光,不如是个酒壶。客人们被端坐在大见世里的柔颈檀口夺了魂,不惜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卧倒温柔乡。高级游女们大多有教养,纤指拨了三弦,不歌太平盛世,不咏伤春悲秋,专挑那些钻人心坎的软语,话里有话,距离却又恰到好处。心情再好些,或许陪客下局棋,对首诗,妖艳打褂下翻出一截雪腕,发髻上玳瑁笄摇摇晃晃,晃得人心痒。

你头回以娱乐为目的进吉原,还是那个好吃懒做,什么工作都要推一半给你的那个领事,你本对这种地方是嗤之以鼻的,美利坚不缺高等妓院和站街女,听说不少也漂亮丰盈,专服务上流人士,有些也能随口唱几个曲子,说不定还能在接客休息间隙陪你侃上一会儿世界局势,这跟吉原好像并没多大区别。军人多务实,你也没兴趣注意自己的欲望,而风情既不能拿来救世,又不能拿来护己,看看玩玩并不实际。

同僚带你进了扬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吉原的规矩,看来是老油条,你跪在地上,双膝被自己的体重压得麻木,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矮桌消磨时间,一个字没听进去。

同僚又说太夫和格子一般背后有人玩不起,请个低级一点的“端”来唱唱曲还是可以的,于是喊扬代介绍个过来,却没成想那年轻游女盛装而来,见了你一眼便匆忙逃了开去,连筷子菜碟都打翻了,你甚至没能看清楚她那双鹿眼里的惊恐。同僚坐在案头前一脸尴尬,你倒是松了一口气。

“要不就算了吧,她大概不想陪客。”你已经迫不及待要从这酒壶里抽身了。

扬代对着你跟同僚陪了半天笑,鱼尾纹皱得仿佛能插进一张薄软的怀纸。她命人从扬屋地窖搬了一坛酒,说是陈年出羽国佳酿,算是熟客赔礼。酒坛死沉,你接过去行了个礼,一言不发搬回住所,临近门口崴了一脚,就眼看着那坛“佳酿”姿势优美地从手中跳落地面,瓷器破坏的声音尖利地划开空气,酒液里裹挟着樱瓣流入濡缘下,还未入人口,倒滋养了一方泥土。

再次不情不愿地去到那扬屋是两个月后了,同僚又在聒噪,说起实在不行就暗地请个男游妓来,男性游妓相对有些胆识,或许反倒不会失礼之类,絮絮叨叨有一个时辰。你随了他去,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桌案,断袖之癖且抛开不论,脂粉堆里靠着卖春长起来的男人,大概优柔寡断弱柳扶风避免不得,乱世非要配得几缕忠魂,然而吉原的这种多半早夭。

你一直认为自己年纪不老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习惯于喜好也固定了多年,跟着提督佩里的黑船摇撼了这块土地,又实打实地踏上去体会了一番所谓风俗,佩里这老头,黄土埋了半截脖子仍未离开海军,黑船来航前还就任了东印度舰队的司令官。老头看重你,即使你未答应后来与他一起回到美利坚,他也并无怨言,临走前还叮嘱过你酗酒误事。然而吉原这一方壶中天地,跌进去泡得久了,液体渗入皮肤,即使并不亲身饮啜,精神也开始恍惚,人生醉心于这虚妄的歌舞升平里,委实消耗不起。

“鬼使神差。”你后来这样简单解释了便作罢,可这话成了个证明,不管是你当时固执地留在日本,还是遇到那个人,还是之后的那一场动荡,像块顽石杵着永远不曾风化。

面见之人你突然无法形容,从前你曾与他人说几十年见过的人比吃的饭多,这个标准无从计量,饭可千篇一律,但人皆是千态万状,世间圆滑者长袖善舞,老成者持重稳健,狡诈者舌灿莲花,诚笃者醇厚温顺。你们美利坚的说法讲“都是造物主的杰作”,然而这杰作之一却让你始终无从评价。头戴狐面,梅绛长羽织,印染雪持樱花柄,乌发三千尽落于肩。他倒没见到你就吓得转身走掉,面色静稳跪姿端正,细长左手端正捏住酒壶颈,右手折腕托住壶底,银线一缕自壶口泻出,在碗里汇成一汪清泉,这大概叫行云流水。

你捏着酒碗,大概有小半个时辰没有说话,你喜读书却也词穷,因为他断不能干用一季霜雪或是春风化冻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你想虽必是雅致的,却无法从脑子里刨出一个准确的词,想来想去,思维好似翻了一座山。

你的意识回到现实里去,对他微微行了一礼,那人抬眸,眼神淡漠而有故事,你在那石榴色眸子里看见自己,红红的,仿佛周身浸了湖水,又笼一团焰火,焰火是暖的,身子仍觉得凉。

时间长了,尔后你跟他把原话一撂,他便笑说日本海对面的古国有句古话,叫“鱼上冰”来的,鱼因水暖而近冰,而冰依旧冷而未化,你当初给他的便是这感觉了,话罢轻轻取了头上的狐面,罩在你脸上。

你胡乱嗅到狐面上小町红的残香,还有他脸颊上头留下来的余温,窗外是山高月小的一片江户,大片灯火弥漫。

忘了是怎么开始彼此熟络的,他居然是吉原名店川樱馆的现任馆主,生招牌,身上还流着荷兰人的血,从前在出岛做苦工的时候被川樱馆前任楼主发掘来吉原,这你后来才搞清楚。那天扬代是实在没有合适的游女或男妓可以介绍,便拉了脸求助他,说着看不顺眼按平常习惯走掉就是,反正也没有陪客超过三炷香不是?因了与扬代算半熟识,老大不愿意也随便收拾了一遭来应付,谁成想这一应付就应付了个把月到大半年。他不喜什么宴会歌舞的,嫌那些走场程序太麻烦,甚至没叫你出几个金,最后左右掏了七八两给扬代充了腰包当作介绍费。那同僚一直聒噪你捡了个好货色,你眉头拧死,打心里嫌弃这说法。然而吉原仍是吉原。外人来看,客人与服务者的关系局外人看来实打实,这关系个中滋味只你和他知晓。

夜晚青竹熹微,窗花格子剪影妖娆,楼下葡萄美酒,楼上只孤灯为伴。你与他常飘窗对坐,偶尔谈些政治,类似民族危机,比如尊王或佐幕,再后来又提到保守派与维新志士。两人几句话当口对辩稍有激烈,只是你们都不易怒,至多头上冒一点汗,脖颈上泛些红晕,言辞还是礼貌而敬重。

偶尔也扯些文化,讲到欧洲浪漫主义或是现实主义,拜伦的诗或是狄更斯的著作,日本早年的伽罗草子,或者是观世流的能剧,战国时代口耳相传的连歌,甚至怪谈物语,彼此对彼此娓娓道来,音调不被察觉地具备百转千回的韵律。

时候总是会忘记的,直到弦月中天偏了西,吉原游妓此时一般留客, 他不避讳与你同寝,说时局动荡,外头危险,早上再回去也无妨。你想了想并未拒绝,原本你也不把他看成是什么游妓,哪里有既不摆宴会又不唱软曲儿的游妓呐?川樱馆三层和室宽敞寝具精致,头回他替你宽了衣,说既然花了钱,有些流程还是走一下,于是动作轻柔缓慢,微温的手指抚过胸膛,你身体周围的那潭湖水似乎突然暖了些许。

后来这程序被你以“已懂得如何穿寝衣”的理由免除了,然而两人背对背躺下,鼻梁接触到寝具上淡淡皂角味,你却总感觉胸口的温度久久不退。

你们什么都谈了只一样不谈:风月。有时你也鬼使神差地思索,日本不管什么都好个“道”,茶道,剑道,花道,武士道云云……可在这风月道盛行的地方为什么就没谈过风月呢?

飘摇在待涨大潮上的酒壶多少都要受到点波及,印象里上次吉原出事还是黑船来航那会儿,美国领馆几个官员和某个楼主起了冲突。你得了指令去善后的时候,只看到楼里碗子碟子都砸稀烂了,楼主和几个游女倒在血里人事不省。 你上报了领馆,后期也并未接手,更没有重返吉原的打算。这起冲突据悉不了了之,有没有赔偿,日美双方如何调节,皆不得而知。吉原这些年接纳了不少洋人,倒还相安无事。

然而你料不到的是波澜很快卷土重来,且还是你时隔多年又拜访这里的时候,以后返航,船上几个士官长提起这回事,笑你无福消受,你摇摇头,不知几次地想起他来。这大概就算因缘薄吧。

遇袭那天又是个夜锦如织,钟鸣漏尽,第二天领事馆还有任务,你便从吉原出来赶着回到住所休息, 引路的星子都倦了,脚底下踩的暗影拉得越发细长,你忽而有些困顿,便站住脚想借着些凉气吹个清醒。你把手往襦袢里摸了一摸,有把折扇微微分开,好好地揣在里面。

你想起今天夜谈,说到日本扇,三骨的,五骨的,七骨十骨的,仕舞也用扇,能剧也用扇,茶道花道处处用,制扇的姬糊,扇上头的花纹,印着观世水或者九曜星,讲究得很。

最后他从扇匣里取出一副十骨扇,扇骨为竹,绿底和纸金云纹,据说来自京都乌丸三条的制扇世家。指头掐着扇骨轻轻展开,一手拉起和服,折扇揣进去,微温的手指又触及了一遭冰凉的胸口。

收着吧,以后入了夏没有扇子是不行的。记得展开一点再塞进衣服,胡乱揣在腰里很难看。你一怔,居然没拒绝他。

借着夜谈的回忆你清醒了一些,正想着要继续赶路,分明听到一声枪响。身体一震还未保持平衡就跌落在地。

本能告诉你是被袭击了,然而当时没有觉得痛,只是左胸下方微微发麻,为了躲避暗杀者的再次补枪,你脸朝下趴在地上装了一会死,大约天空隐隐现出鱼肚白的时候才用腰带塞住伤口,弄得和服上血色洇开触目惊心的一整片,你没管它,又不是没打过仗,踉踉跄跄回到居所。

找了领馆的医生来处理伤口,所幸不是要害,只是体内除了子弹还有些被打碎的肋骨骨片,怕以后伤了血管便动了个小手术,如人所愿一切正常。

医生在边上处理工具的时候多了句嘴。

长官哪,你这个伤要是没那把扇子,估计就严重啦。

你问他怎么讲。他指了指手术台上的那把扇骨已经断裂,七零八落的扇子。

你看,第六根和第七根扇骨断掉了,子弹明显是从这两根扇骨中穿过去的,张开的扇骨给子弹造成了缓冲,导致它只打碎了你的一部分肋骨。若不是巧合,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真是故意的,虽然我是不懂这人为什么还要留一手,但这枪法和眼力简直是太精准了。

你没对医生那句话做任何回应,在床上坐了一小会,转身指着白盘子里血淋淋的子弹和肋骨碎片说。

那些请给我留下,我自有用处。

医生不解,但还是由你去了。

当天你在桌子前直坐到日薄西山,华灯初上,连蜡烛也没想着要点。屋间色调缓慢在暮霭里融合。之前到川樱馆,那人也时常很晚燃灯,眼里带着屋外的风景,夕阳在眸间刹那落去了地平线。

一个眼里都带着风景的人会开杀戒吗?你总想说不会,可想着医生的那句话,入伍也从过政,和开国派来往甚密,以及与生俱来的阴谋论思维方式又告诉你会,眼里有风景的人心里不藏刀子,可要是那风景全是鬼灯狐火,飞沙走石呢?鬼灯狐火能害人,石头沙子刮一下也痛得很。

证据未得到确认,阴谋论也只是猜忌一场,你不愿冤了他,也想不明白他杀你的动机和原由。

带起子弹壳和支离破碎的扇子出了住所的门,江户城内商人开的问屋无数,可找到一家不仅卖扇子还管修的就寥寥无几了。你不大懂,七弯八拐总算寻了一家。修扇子的师傅年纪是真大,拄个拐棍腿脚着实不灵便,看着比佩里老头子年纪还大上许多,可双手还是利落的,也不戴眼镜,看见你眯了眯眼。

小伙子是洋人吧?买扇子还是修扇子呢?

我修,这个扇子请问您还能修么?

老师傅拿块垫布接着扇子放到书案上瞅了一会:

这是乌丸三条的好扇子呀!啧啧啧,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朋友相赠,之前不小心出了事故。这把扇对我很重要,所以想问能否修好。

老师傅摆出一副凝重的面孔:不知道您对扇子了解多少,这扇子折在六,七根骨,扇面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若是修,也只能做些其他材质的镶嵌试试看,要么便是直接换骨,只是换骨的话扇面和纸也必须换掉,那……修这扇子,您还不如直接买一把咧。

你盯着垫布上的破扇骨看了一会,从军装外套的内袋里把那几片医生从你身上取的几个肋骨碎片拿出来。

老头子也盯着你放在桌上的肋骨碎片看了一会:这是?

动物的骨头,您看能不能打磨一下做镶嵌?

你还真是执意要修啊!

是,如果您能修好还是拜托了。

老头子用那垫布把“动物骨片”接过去,叹了口气:我试试看吧……

你没多考虑,交了钱办了事从问屋出来,又七拐八拐地往那已灯火通明的吉原去。

你最后在回国的船上,时常回味起川樱馆之事时候的心情,复杂却也简单,意外却又不意外。他是如何暴露身份的那些细节你是不知道的,粗糙估计了一下或许是因为自己受伤走漏了风声,领馆里知道你往来吉原的多少都有几个,被袭击的事情,在领事中间也轰动不小,领馆查到吉原易如反掌,据后来同僚的转述,得知川樱馆被查出是个多年支持尊王攘夷的暗杀组织,在三楼搜出了枪支,大概就是上次他去扬屋陪客的时候你发现的那衣架后面的书箱那里吧,想起当时取了几发子弹做对比,发现形状外观一模一样的时候还在那里楞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他脚踏楼板的声音才恍惚回过神来,慌忙掐灭了灯,黑暗借了一点时间给你,把枪放回处,子弹揣进口袋,它们就在军装左边内袋里滚来滚去,摩挲着胸下的伤口,好像是要拼命刻下些什么,感觉有些吃痛,直到现在这个感觉似乎也未能消逝掉。

这再之后你问领事馆要了许可,赶去川樱馆的时候,整个楼都已经被封锁了。

进门的时候看见他神情冰冷,手按在扳机上枪口对准你,却迟迟未能扣下,眼里依旧盛满了窗户外面的江户城。

楼不是我封的,你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四叠半见方的和室里对峙了一阵,你对着他迎头就是一刀,对方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优势被剥夺,只得用枪管架住你手上的军刀。你在刀背上施加了刚刚好的力量制住他,刀刃并不冲着要害。

“我不想要你的命,只想知道原因, 荷兰人怎么会帮着攘夷派杀开国志士或是与他们来往的外国人?”

“抱歉,我只有这么做。”

“你这样的选择是不会有退路的。”

他听了你的话意外松了手,手枪扔到一边,靠着衣架滑到榻榻米上,衣架挂的是他初次见你时穿的长羽织,袖子与下摆一大片一大片的雪持樱花,梅绛胜血,花如武者血中断颈。衣架晃了晃,羽织也跟着他滑落,皮肤在昏暗里闪着苍白的光,连人带衣都染了一抹吊诡凄艳。

“我在出岛做苦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选择了,还要什么退路?”

他如此说,然后你听见他喉头发颤的声音。

当年在出岛码头上做搬运工委实苦得很,不论吃还是睡皆无法叫人安生,白天面包长霉,晚上老鼠啃被也家常便饭了,他就这么灰扑扑地过了好几年,想过跑,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被克扣了不少工钱。他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大概就要托付在这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的时候,川樱馆的那位前楼主带着游女来出岛揽生意了,按楼主的话讲,他们彼此相遇皆是幸运,楼主花了重金把他带到川樱馆,悉心关照他,教他书道和歌文化武学,把他实实在在地塑造成了川樱馆的第一教养,川樱馆作为吉原名店,他带着洋人味道的漂亮长相不消说,也的确让馆子更负盛名。

所以这算是知遇之恩吗?他并不清楚,他经常在夜凉如水的时候回溯起前任楼主与他相遇的这段记忆,楼主是真的出于个人感情,还是只是觉得他能给自己的川樱馆带来财富?如今答案只如水间沙,散得不知去向,只是带给他的那团热热的光亮燃在心里了。

他自己原先并不清楚楼主的背景,或许甚至不太理解在时局之下那些艰深晦涩,只知道楼主是个坚定的尊王攘夷派,和一些支持开国的佐幕分子针锋相对。借着楼主燃在他心里的光亮,追随也就追随了。

然而寒来暑往,光阴流逝得也急,艰深晦涩终究会变得明晰磊落,然而他发现自己并未与楼主的意愿一致,想脱离又因为放不下那光亮而产生的矛盾与负罪,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他的肺腑里煎熬。

“所以你想杀掉我的原因呢?也和这楼主有关?”

他缓慢抬头望了望你,你便又在他瞳孔里看到了窗户上在烛光映照下舞动的窗花剪影,你的目光从那道眼里的风景移了开去。

随后他接上你的话,喉咙里不再带着颤音。

昭示着日本被强制开国的黑船来航在江户掀起了波澜,几年前吉原的那场大冲突,便是领馆区的几个美国人搞起的,那一日他刚好在外头替楼主采买些物什,耽误得有些久了,回去就到了早该点灯的时候。进了大门便有几个游女好似吓破了胆,对他讲川樱馆出了事。当他赶到的时候,似乎事情已了结了,楼里漆黑得他什么过程都没有看到,只记得当时月光清冷,只有血泊里楼主和几个游女未凉的尸身。这之后吉原便有传言,是一位刀风凌厉的白发青年杀害了楼主,楼主的剑术再高明,也终没能躲过他的刀刃。

“所以你真的信了这样的传言?” 听他讲完你便问道。

“不信又能怎样呢?我找不到他死亡的真相,哪里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即使我没有这个想法,暗杀组织也要求我除掉你。”

“你的枪法足够可以除掉我了。”你略微顿了顿,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留我一命?”

“你和传言里说的,似乎并不一样…… ”

他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很低,你几乎听不见了。

“过去我一直在别人的指使下去做事情,几乎从未依靠过自己意愿,不管是在船上过着非人的日子,或是依附尊王攘夷派,给他们做暗杀任务,即使是到最后来到吉原,都非我真正想选的路,我总是被人逼迫着往前走,这次要杀掉你,也是同理。”

“我没有办法杀一个只是在传闻里才那样令人心寒的人。伤到你,原因也只是我无路可退,这样既没有致死,也暂时还能完成任务。”

他解释得认真,你察觉到浸没着你身体的那潭水,似乎又开始回暖。

“楼主先生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我想他和我都不能容忍自己一辈子没有自己的选择,人人都在前往终焉的路上,结局都一样,但任何人都希望能由自己来选择这路怎么走。就像折扇,楼主先生从前也喜欢折扇:扇,扉也,从戶,从翄声,式战切,是鼓风用具。都是他告诉我的。所以我总想着,即使做不了鼓风者,也应该是那柄折扇,而不是那阵从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刮的风。可是我本来就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这大概便是我在这样的束缚下,可以实现的最大化的自由了罢。完成组织任务,是我没得选,但不杀你,是我自己能做到的,自己的意志。”

“所以你希望自己以后不再随波逐流?”你问道。

他回答:就是这个意思了。

你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其实整个来龙去脉里,你与他,哪个不是被推动着随波逐流的?一开始他没得选,你也没有,就如他所说,你们所有的决定不过是被捆绑在既定条件下的自由最大化。一把扇子扇出风来,你是那柄扇,而他不过只是扇子下面刮起来的那阵风,背后操纵扇子与风的,无疑是这个动荡的时代。

“既然如此,你便可以自由选择了,这扇子还了你吧。”

你从军服内袋里抓出那把修复整齐的竹扇,扔到他身上,意欲转脸跳出窗外。

“想以后去依照自己意愿过日子,目前唯有离开吉原。是甘愿被捕还是苟且偷生,就是你的自由选择了。”你回过头对他说,随手带倒了窗边烛台,火舌很快窜上窗格。你趁着月色和火光,在有人发现走水之前便从屋檐跃下。

我想赎罪。

在离开川樱馆之前你听见这么一句话,可是已经无从问起。

你从后墙翻出去绕到前门,看见火已经烧大了。

“该赎罪的,大体上该是我,我若是不动这手术惊动领馆,或许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你很意外川樱馆之事结得潦草,本以为所谓的“保守派”总要借势闹一闹,比如砍几个开国派的脑袋,制造些司空见惯的恐慌,但似乎意外地鸦雀无声,使馆因为这场无故的火灾让你背了责任,你欣然接受。吉原一切照常,游女们坐在见世里吊着烟斗卖弄风骚,软语依旧说,曲子依旧唱,还是那么恰到好处的距离,玳瑁笄依旧晃得人心痒。少一家店也无妨,作为茶余饭后谈资便足够,被淡忘得也相当迅速。酒壶上缺了块瓷,大概填补填补再回炉烧烧,好歹凑合还是原样儿,买醉者对此毫不在意,烟花巷里夜夜欢,吉原仍是吉原。

还是不再去了,那地方有花狐面,有小町红,有仕舞扇,可终不是他与你的。狐面映过两对眼珠,花红扫过两对鬓边,舞扇上嵌了你的骨片,你身上藏了他枪里的铜弹。从前最烦显摆情怀,既然终须一别,那就好聚好散呗,可安静下来你终归会想,过去他是风,如今他成了扇,抑或成了鼓风者,他会怎么鼓这趟风又往哪里鼓,赎什么罪?你又回头念着当时为何明知背了责任也要去看他,你们过去怎么唯独不谈风月,顺着记忆追溯上去倒是透彻了,没办法,印迹早都留在彼此身上,风月在骨情在肺腑,不谈也罢。

想来想去,想得思维又翻了一座山,才意识到自己也开始显摆情怀了。

转眼庆应三年,又是春和景明,你觉得你要走了,这地方开国与否,该不该有新时代与你毫无干系。上船前你又去了趟之前修扇子的问屋,想最后留给自己点值得为了江户城牵肠挂肚的东西,屋里老师傅没在了,有个小学徒坐在里面翘脚喝茶,颇有种“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感觉。你站了很久,直到随行的同僚告诉你再不走船就要开了。最终挑了把小巧的江户折扇,想起来跟小学徒随便扯了两句,他特地从柜子下拿出纸盒包装,夸日文好的洋人不多见,又说老师傅早出游去了,新来的要傍晚才接手,目前只管卖,不管修,语罢抬头看了看你,你拿着扇子出了问屋,才注意到那扇盒上画着个精巧的标志,你瞧着眼熟,凑近了才发现,那标志与你军装内袋里那颗子弹主人枪上的刻印如出一辙。

你拿着纸盒看向小学徒,他没说话,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关了店。

靠在船舷上,翻看着手里的纸盒,想着佩里那老头子早作了古,没能赶着见最后一面,回了还是去墓前放束花尽尽哀思。人间没什么须臾不朽,千岁万年,再如何翻云覆雨,蹬腿闭了眼也得金盆洗手,一抔黄土落上棺木。代代更迭,到骨头也零落成泥,这点上所有人都没得选择,然而你一直记得那眼里带着风景的人在窗边上说的,人人都在前往终焉的路上,结果都一样,也总被些条框限制了,但谁都希望能由自己来选择这路怎么走。

船开了,海面上的墨黑柏油逐渐散去,岸上依旧是山高月小的一片江户,大片灯火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