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2017年Vincent生日贺文.

Prologue

已经有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留着长及背心的黑发的男人放下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转身向着凝神于写字台上摊开的纸张的孩子看了一眼。他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与深黑色的发丝搭配起来显得有一种格外肃杀的不祥感。

男人仔细地整理好两片窗帘相交的缝隙,确保室外的冷风不会灌入室内后,捧起手边烫金花纹的骨瓷茶杯走到了壁炉边,添了几块木炭后又走回写字台边。

他微微弯下腰,侧着头看了看伏案疾书的孩子。那孩子有一头显眼的银白色头发,在暖橘色的吊灯的光芒笼罩下,竟也依稀焕发出了一丝温馨的光晕。

他轻轻将茶杯放在配套的小茶盘中,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其中一张纸的一行铅字上点了一下。“这里开始是错的,”他说,“后面的解读已经不可能是对的了。”

孩子凌厉的绿色眼睛迅速地向文森特瞥了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是害怕受到嘲讽和责备的紧张。然后他稍微用力将那张纸从文森特的手指下抽了出来,咬着笔杆盯着被指出的那个错误之处。他很快划掉了原本的解读,飞快地写下了一行新的文字。

文森特重新端起了茶杯,看着银发的孩子按部就班地解读着那些在常人看来无异于天书的加密符号,眼中荡漾着浅淡的暖意。

——无论这个孩子的母亲让他学习这些是什么用意,这无疑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如果这样的孩子多一些,或许尼布尔帝国的未来也能……文森特握着茶杯把手的手指稍微紧了紧。

他的指尖已经有些因寒冷而失去知觉了。尽管外面的确吹着凛冽的寒风,但是在壁炉内的火焰熊熊燃烧的室内,本不应这样的。

从文森特所在的首都,恰好能看到尼布尔帝国在国境线树起的防御工事。但是他也知道,尽管是被称为“铜墙铁壁”的防御,也不知何日便有被神罗帝国攻破的危险。更何况,那样的防御原本就是战败的屈辱象征。

如今两国之间战火稍歇,然而却都心照不宣地在暗中操练着军队,同时一刻不停地进行着情报战。文森特甚至不用推测都可以知道,就在自己因病在宅子里暂时休假的时候,已经有难以计数的生命悄然流逝了,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铅笔掉在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唤回了他的思绪。文森特扭过头重新看向跳下高脚凳去捡掉落在地板上的铅笔的孩子,他看到在那孩子的绿眼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色。

“你应该学会劳逸结合,一味想要赶进度反而是最没有效率的做法。你现在不适合做密电解读,”文森特摇摇头,再一次放下了茶杯,“这是我作为你母亲的友人给出的建议——萨菲罗斯。”

被他称为“萨菲罗斯”的孩子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有些讥诮的表情。

“我每天都经历这种训练,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日常,”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陈述道,“你大可不必认为我需要休息——即使你的立场是我母亲的朋友。她不会因为你没有让我休息而认为你不通人情的。”

“可是你现在是伤员,”文森特一针见血地指出,“即使我从事的只是文职,也从没有虐待伤员的传统。”

萨菲罗斯戒备地保持着蹲在地上,手握着铅笔的姿势看着他。文森特暗暗想着,这孩子一定不知道这样的姿势让自己看上去很好笑。

他没有继续和萨菲罗斯争辩,而是以一种常年培养出的极端优雅的姿态走出了这间房间。萨菲罗斯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脸上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色,握紧铅笔重新跳上了高脚凳。

文森特回来时身后跟着低眉顺目的女佣,手臂上还挂着一套很明显是为孩子准备的冬装。他自己已经换上了厚实的外出的衣服,还围着一条看上去便十分暖和的浅驼色围巾。

他的嘴角对萨菲罗斯勾起了一个大约可以被称为“笑容”的弧度。

“换衣服,”他言简意赅地说。不等萨菲罗斯顶撞或是提出什么疑问,他便接着解释道,“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尼布尔帝国的冬季一向是干燥而寒冷的,就连偶尔的降雪带来的雪粒被狂风卷起落在脸上也像是砂子,硌得皮肤隐隐作痛。因此冬季的尼布尔帝国的街道上行人通常不多,即便偶有几个为了讨生活而不得不外出的人,也一定是全副武装。

今天却不同。

并没有狂风的席卷,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灰蓝色的空中旋舞着飘落,在接触到温热的人体时便融为了一滩雪水,冰凉却算不上刺骨。这样的大雪在尼布尔帝国是极为罕见的,至少萨菲罗斯出生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

尽管如此,路上的行人却仍算不上多。他一边想着这说不定是文森特要给自己的什么试炼,一边为了不让自己毫无准备而四下环顾着想要记住经过的街道和地形。

出门时文森特执意要牵着他的手。萨菲罗斯虽然万分不愿意,但是在对方的坚持下和“如果你出了什么闪失我无法与你的母亲交待”的说辞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将自己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的手交到了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里。

即使隔着两层厚实的衣物,也能感到文森特的手指是十分纤细的,与萨菲罗斯平日里做体能训练时所接触的那些军队的士兵不同。萨菲罗斯曾经暗中端详过他的手指敲打密电时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充满美感的。

——这就是尼布尔帝国军情处的王牌。他的脑海中所能浮现出的仅有这一个想法。

文森特一直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只在偶尔自己咳嗽起来的时候后知后觉地也给萨菲罗斯紧一紧风帽和围巾。萨菲罗斯看着他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和浮现出了淡淡的紫色的嘴唇,越发想不明白他带自己出来究竟是何苦了。

直到文森特的步伐在距离国境线的防御工事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军队陪同的情况下,最远就只能走到这里了,”他仰起头看着眼前高大的防御工事。

萨菲罗斯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头。一只灰黑色的飞鸟一掠而过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他的眼珠不禁收缩了一下。

“——你知道对面是什么吗?”文森特静静地问道。

萨菲罗斯看着眼前泛着金属光泽的防御工事和面无表情地巡视着的士兵。防御工事的顶部是类似电网一般的东西,他想,幸好刚刚那只鸟飞得足够高,否则估计很难幸免于难。他又想起母亲曾经告诉给自己的,防御工事建起之前的尼布尔帝国和神罗帝国火拼的事情。

他应该是可以对着眼前的这个男子把书本上传授的知识如数家珍的,但是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我没有见过。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文森特微微弯起了眼睛,这让他艳丽的血红色瞳孔也看上去多了几分柔和。

“对面曾经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他慢慢地说,“但是这个国家的年轻人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它了;即使是我和其他的一些士兵,也只不过站在城楼上,远远地望见过它,而从不曾真正踏上那块曾属于我们的土地。”

萨菲罗斯将目光从防御工事移到文森特的身上。

文森特垂下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得很远。“所以我让你好好休息……”他说,“一切都急不得。这个国家的未来必然是要寄托在你,和更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身上的——无论是‘铜墙铁壁’背后的风景,还是更远处的其他的什么,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你要活着。”

他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活着才是最艰难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没了这个前提的话,一切都不算话了。你一定要活着。”

萨菲罗斯很少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

“——那么,”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为了尼布尔帝国的话,你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吗?”

“是的,”良久,文森特回答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如果是为了尼布尔帝国,即使是让我活着,我也毫不畏惧。”


01

仿佛是经历了幽长却不安稳的睡眠,然后被车辆停止的力道摇晃了身体,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

萨菲罗斯从车里走下来,银白色的长发几乎与灰蒙蒙的冬季的天色融为一体。他摘掉深棕色的皮手套,示意一旁来迎接自己的士兵不必多礼,微微眯起眼睛活动了一下颈部和肩胛骨。

长途的奔徙使得他的四肢保持了长时间的蜷缩,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了舒展的“喀嚓喀嚓”的声音。血液的奔流变得迅速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再一次充满了温热的活的气息。

天空压得很低,阴郁的天色仿佛是想要宣告什么一般,密不透风又带着令人不快的悲忱。从他抬头的角度,可以看到几根扭曲地生长着的树枝,已经完全掉光了叶子,滑稽地顶着一个春天时鸟儿回迁留下的精巧的鸟窝。不过在这种天气下,鸟儿也早已飞走了。

——像这种天色,很可能是要下雪了吧。

萨菲罗斯记得小时候有某个人曾经坐在壁炉前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那个人了,或者准确地说,他有很久没有和尼布尔帝国的人们交谈过了。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他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军队传来的密电,重新戴上手套,调整了一下军帽的帽檐,举步向着前方看上去简陋不已的工房一样的地方走去。

萨菲罗斯所到达的地方是神罗帝国和尼布尔帝国交界的地方,或者说是两国交战的缓冲之地——尽管眼下是被这样称呼的,但是这里曾经切切实实地属于尼布尔帝国。

与人民不同,自然是最难以驯服的,甚至于可以说是绝不可被驯服的——某个人曾告诉他的这句话在这里可谓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尼布尔帝国的战线撤离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原本住在这里的居民也换了全新的一代。他们不再介意自己究竟是属于尼布尔帝国的遗民还是处于神罗帝国的保卫之下——对于平民来说,只要不卷入战争,归属问题似乎也并不使他们非常在意。尽管不安与分裂的种子已经悄然地埋在每个人的心中,但是只要缺少炮火的催化,便不见得会有真正发芽滋长乃至结出恶果的那一天。

萨菲罗斯活动了一下手指。

——然而这里的气候,却依旧毫无疑问地彰显着这里曾是属于尼布尔帝国的领土。

对于在神罗帝国居住了很久的萨菲罗斯来说,原本是自己出身地的尼布尔帝国的气候反而令他不是那么欣赏。

神罗帝国临近一片富饶的海岸,即便是在冬季,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也并非是刺骨阴寒的,而是裹挟着海洋温和的咸味儿,吹在脸颊上有一种柔和湿润的触感。

而尼布尔帝国则是深居于内陆,不要说本就干冷的冬季,即便是春秋时分也随处可见干裂的土地和枯竭的河流。冬季的风就像是薄薄的刀刃,哪怕仅仅外出一小会儿都会将脸颊冻得生疼发红——就算是他的母亲杰诺娃那种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女人应有的兴趣”的女人,也会在走在冬季的街道上时用最柔软的织物包裹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

杰诺娃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萨菲罗斯从她那里继承了出众的外表。杰诺娃很少带他一起外出,为数不多的几次似乎大半就是在眼下这样阴冷的冬季。她摘下包覆着长发和脸颊的头巾时周围的人投来的惊艳的眼光,萨菲罗斯至今还能记得。白惨惨的灯光的照耀下,杰诺娃白瓷一样的肌肤几乎是会发光的。

美丽而强干的杰诺娃,对于尼布尔帝国的政治是明灯一般的存在;然而对萨菲罗斯来说,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需要的依凭”而已。尽管此时此刻属于杰诺娃的血脉正在他的体内奔流,这也并不能让他感到哪怕是少许的“亲情的温暖”。

——硬要回忆起来的话,与杰诺娃共处的日子,或许就如同尼布尔帝国的冬日一般灰暗吧。

萨菲罗斯的手指搭上了深灰色的门把手。在一旁持枪侍立的士兵在他的侍从的介绍下低头恭敬地向他行礼,然后又恢复成了孩童的故事书中常见的锡兵那样沉默冷硬的样子。

厚重的铁板门被拉开时,萨菲罗斯听到工房里隐约传来了男子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咳嗽声。他的心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然而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他是熟悉这样的咳嗽声的,也熟悉这个声音的主人。

这个声音的主人有一个并不十分有记忆点的名字,文森特。文森特·瓦伦丁。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字,一半是残酷,一半是悲悯——萨菲罗斯觉得这个名字非常适合它的主人,无论是内在的含义还是表面上的普通。

叫做文森特的男人是尼布尔帝国军情处的负责人,也是萨菲罗斯见过的最出色的间谍。以至于军队的密电宣告文森特被俘时,萨菲罗斯少见地感到了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在萨菲罗斯的认知中,文森特是绝不应当被俘虏的。不过他随即告诫自己,记忆是会欺骗人的——在这将近十年间,他由“杰诺娃的儿子萨菲罗斯”变成了“神罗帝国的帝国将军萨菲罗斯”,这也就是说,没什么不可能发生。

作为尼布尔帝国的间谍潜伏在神罗帝国的他的生活被一个套一个的精密谎言所包围,反而儿时在尼布尔帝国的真实记忆如今于他已经有些模糊了。他有时已经不再去刻意区分究竟哪部分是自己捏造的谎言,因为他早已学会了把谎言当做真实去相信——如果是这么说的话,早年间为了支撑自己活下去,自我催眠着将记忆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也许并非绝无可能的事情。

萨菲罗斯这样想着,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在向下的台阶上。狭窄的楼梯两侧悬挂着黄铜的壁灯,用的却并非蜡烛那种常用来搭配黄铜的染料,而是神罗帝国特有的某种制品发出的幽微的蓝光,显得不伦不类。

——尽管在之前长时间的胶着战中暂时地击退了尼布尔帝国获得了短暂的胜利,然而尼布尔帝国强大的科技实力却令神罗帝国一刻也不曾放松过本国的科技和军工试验。萨菲罗斯亲眼见过其中一些简直堪称反人类的试验,因而对于眼前这种在常人看来不伦不类的照明设施,他甚至都懒得给予过多的关注。

从楼梯的底端传来的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伴随着几声宛如破旧的风箱发出的嘶哑的气声和急促的喘息声,有属于血液的腥甜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着。

萨菲罗斯的脸藏在帽檐和壁灯制造出来的阴影中。在除了他自己之外没能注意到的地方,他皱起了眉。

他猜测是俘虏文森特的人对这个给神罗帝国制造了无数麻烦的男人动用了什么酷刑,才会导致对方这样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咳嗽。

这是非常愚蠢的手段。萨菲罗斯这样想着,稍微加快了脚步,这些拷问俘虏的人真应该好好认识一下他们眼前的这个人真实的价值——让他活着说出更多的消息显然比为了泄愤把他折磨到濒死有价值得多。


02

长长的楼梯已经快要到了尽头,能看得清对面的墙壁上的某个人被刁钻的角度和光线扭曲而显得奇怪的影子。从投映出的形状看来,那个人是保持着单手上举的姿势坐着的——萨菲罗斯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在意对方遭受了什么,只是单纯地不能立刻适应由楼梯里的幽暗到刑讯室的刺目灯光的转变。

神罗帝国的所有刑讯室的吊灯都是惨白的。

——没有生气的、从根本上透露出拒绝的颜色,悬挂在天花板上,映照在审讯者、告密者和俘虏的脸上,令每个人的冷酷、自私和绝望都无所遁形。

萨菲罗斯并不是很喜欢这种灯光,因为它会暴露一个人的几乎全部情感,这是他从心底抗拒的。特别是,当这种情感仅仅是普通的“平静”时——

他看着眼前单手被锁链桎梏着高举过头顶挂在墙壁上,沉默地垂首坐在靠墙的地面上的男人。

文森特的样子与萨菲罗斯的记忆中相比改变了很多。

萨菲罗斯离开尼布尔帝国时,文森特还只有二十出头。他是帝国军情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负责人,只要坐在他的书房里动一动手指,就能替尼布尔帝国击退无数潜在的敌人。萨菲罗斯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永远都闪耀着明媚到与尼布尔帝国不相称的光。

——来到神罗帝国出任要职后,曾有手下赞颂萨菲罗斯眼神中的光彩“就像帝国的未来一样光明”。萨菲罗斯虽然对这种明显带有奉承之意的溢美之词嗤之以鼻,但是在听到这样的话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总是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时看到的文森特的样子。

那时文森特的头发还只堪堪到背心,如今已经差不多垂到了腰间。那头黑亮的长发被血污沾染,此时有些纠结地贴在他的颈部。透过他额前细碎的发丝,萨菲罗斯能看到他的额头上有已经凝固了暗红的血块。不知是不是有灯光的作用,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久病不愈的惨淡的白,不同于曾经的苍白,而是一种仿佛多年前粉刷过的墙壁一般灰白颓败的颜色。

他的手卡在手铐的环扣里,手腕部位的骨节显眼地突出着,从指尖到手腕都有血迹蜿蜒着,很难确定初始的伤口究竟在哪里。衣服的袖子也被血污染红了一大片,如今已经干了,以一种僵硬的样子挺立在空气中,显得微微弯曲着手肘的手臂更加细瘦了。

萨菲罗斯眯着眼睛走近他。文森特身上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破碎的痕迹,这足以显示他还没有经历什么过于严酷的拷问——萨菲罗斯暗自感谢神罗帝国派来拷问他的人果然足够聪明,很清楚他的重要价值,也清楚严刑拷打对出身间谍的他没有什么用处——这对文森特来说无疑是极其值得庆幸的好事,因为他不可能禁得住神罗帝国传承了百年的残忍刑罚。

萨菲罗斯单膝蹲下,在其他审讯员的注视下抓住文森特的下巴端详着他的脸。

文森特额角的伤口流出的血落在了眼皮上,压得眼睛似乎都有些睁不开。那双红色的眼睛只是轻轻地在萨菲罗斯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旋即便转开,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萨菲罗斯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样子是否真的落在了对方的眼中。文森特尖瘦的下巴随着咳嗽引起的震动轻轻地在他的掌心摩蹭着,一丝血顺着嘴角流出来,落在了他的手套上。

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站起了身。“带他去收拾收拾,”他指了指文森特手腕上的锁链,吩咐看守的士兵道,“以防未来要拿他和尼布尔做交易,可不能给他们留下什么帝国虐囚的把柄。”

在一旁侍立的两名士兵应声走上前来,解开了手铐的锁后架住文森特的胳膊,拖着他离开了刑讯室。

萨菲罗斯一边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套上文森特的血一边听着士兵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取下了手套。一直等候在一旁的另一个军官打扮的金发青年立刻恭敬地接过了他的手套,然后挥手屏退了房间里其他的士兵。

萨菲罗斯侧过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官——尽管军衔应该远不及自己,但这个金发的青年看上去像是负责审问文森特的这群人的首领。而这个作为首领的青年此时做出要求与自己单独对话的架势,难道……

他很快摇了摇头。

——那是文森特·瓦伦丁。

他对自己说道。

——如果是其他人受到审问的话,也许会终于忍不住透露出本国的情报和埋伏在敌国的间谍。这些事情文森特虽然知道得大约比所有人都多,但是他却绝不会说。

——正因为那个俘虏是文森特,所以萨菲罗斯才更能毫不犹豫地确认自己真实的出身没有被出卖。

金发的青年四下环顾了一圈,从军装上衣的内衬里取出一张牛皮纸来。“将军,”他冲着萨菲罗斯行了个礼,简洁地说道,“我收到来自首都的联络。关于这次的俘虏,接下来将由您根据军队的需求,继续进行对他的审问工作。”

萨菲罗斯点了点头。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就正是获得了这样的指示,由于是半路接管,原本的审问人员想要确认什么也无可厚非——倒不如说,他很欣赏这种谨慎的态度。

金发青年点了一下头。“了解,”他说,“接下来我们也会尽力配合您的工作。那么,首先我将向您提交目前我们所得知的全部结果。”

他说着,将牛皮纸交到了萨菲罗斯的手里。“这是帝国派去尼布尔的间谍传回的消息,请您确认并记下后立刻销毁掉,”接下来,他仿佛犹豫了一下,“我认为存在一些不合理之处,不过依然全权交由您来定夺。那么,我先告退了。”

他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刑讯室。

萨菲罗斯坐到了金发青年原先的座位上,打开了被从中央折叠起来的牛皮纸,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他的手指在牛皮纸的边缘收紧了。纸张在他的手指的压力下褶皱扭曲着。

萨菲罗斯将牛皮纸揉成一团,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后又收回去。他重新将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牛皮纸展开,按照青年交给自己时的那条纹路折起来,把它和打火机一起收进了口袋里。然后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士兵们带文森特回来。


03

文森特被带回来时换了一身灰蓝色的高领囚服,身上的伤口也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他的长发还泛着湿润的水光,整整齐齐地垂在身后。额头上、颈部和四肢上都缠上了纱布,尖瘦的脸颊看上去依然毫无血色,不过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至少他的脊背不再像他被带离时一样无意识地弓着了,而是非常符合萨菲罗斯对他印象地挺直着。

萨菲罗斯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盯着他的眼睛。对方那双曾经闪耀着夺目光彩的瞳孔此时依旧以一种涣散的样子注视着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死水一般无波。

看守们在萨菲罗斯的默许下重新给文森特戴上了手铐。文森特被掼在他之前所在的墙角,没有挣扎,任由看守们几乎是粗鲁地把手铐再一次卡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只有一个极易被忽略的咬唇的动作暴露了这一举动对他造成的痛苦。

萨菲罗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让看守们留下了手铐的钥匙,便打发他们离开了。四下确认了一番的确没有任何监听设备后,萨菲罗斯铁青着脸打开了手铐的锁,握着文森特的胳膊把他拖到了椅子上坐下。

“他们可以通过试探手铐内部的温度来知道我是不是一直被锁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文森特说了萨菲罗斯到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你这样算不上明智之举。”他说着就要扶着椅子的把手站起来。

萨菲罗斯按住了他的肩。“别告诉我这十年间你多了自虐的嗜好,”他说,但是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不善了,“——我能处理得好这件事。如果他们需要解释的话,我可以和他们简单地陈述事实,反正你现在的状况对我来说也无法造成威胁,他们没法说什么的。”

文森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然后再一次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大体的流程我也是清楚的,”他平静地说,像是在为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添加旁白一样,“你不必为了所谓的昔年情分手下留情——你不能暴露。你是帝国在神罗埋伏最深的一枚棋子,如果我能配合你的话,即使是死亡也是有价值的。”

萨菲罗斯学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求生欲很旺盛的人,”他不经意地绕开了棋子的话题。

“在不同的时刻就该做出不同的选择,”文森特说,“对于时机的判断,我还是有一点儿信心的。”

萨菲罗斯看着他眼睑上青黑色的阴影和放在膝盖上骨节伶仃的双手,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真的会把握时机,就随意告诉他们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他把手从文森特的突出的肩胛骨上移开,“你不是那样告诉过我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带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怨怼。

“与我相比,你活着更有价值,”文森特飞快地抬起眼睛看了踱开步子的萨菲罗斯一眼,“我的判断是基于这一前提的。更何况,眼下的这种情况,无论谁的价值更大,都是你存活的可能性远高于我——所以我不需要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顿了顿,又说,“的确。虚假的和用途不大的情报在极大几率能够等来救援的情况下不失为一个与敌人周旋的方法。但是以我现在的处境,没有必要去……”

萨菲罗斯不耐烦地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

“你的眼睛,”他凑得离文森特更近了一些,抬起手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晃了晃,“是怎么回事?”

萨菲罗斯看到自己的手的轮廓清晰地倒映在文森特那双红色的眼睛里。

文森特的睫毛很快地颤抖了几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调整着视线的方向,对上了萨菲罗斯的脸。

——他上一次见到萨菲罗斯时,对方还是一个只有十岁多一点儿的孩子。尽管从当时文森特便能看出他成年后一定是个出众的美男子,不过就这样展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是令他有一种不知从何处油然而生的欣慰感。

那双绿色的眼睛是真正属于年轻人的眼睛吧。他这样想道。

“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吗?”他听到萨菲罗斯催促道。

文森特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杰诺娃对于人体改造试验具体是如何看待的,但是至少作为她的儿子,萨菲罗斯是人体改造的绝对成功的试验品。天赋加上后天被改造赋予的更加卓越的能力,使得萨菲罗斯可以比大多数人更快也更好地掌握新的技能,做到更多的事情。然而或许是出于太容易学会和做到什么,在文森特看来,萨菲罗斯的性格还是稍微急躁了一些。

——就像是小时候学习破解密电一样。他追求的似乎是太过纯粹的“尽可能完美的结果”,而对于过程则并不是那么在意。而那所谓完美的结果,也往往只是顺遂他自己的心意的完美和正确而已。

——不过这是年轻人的通病。

“是接受改造的并发症,”文森特缓缓地说,“你很幸运,萨菲罗斯。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接受人体改造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改造获得和你一样优越的体质。人体改造所带来的后果,是很多人想不到也承担不起的。”

萨菲罗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接受了改造,但是结果并没有那么理想,”文森特以平淡的语气向他陈述着,“眼睛是我付出的代价之一,我几乎损失了在黑暗的地方的视物能力。不过在这种光线很好的地方,其实对我的影响不大。”

“还有其他地方吗?”

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扬起了下巴。

萨菲罗斯看着他在纱布的包裹下的线条优美流畅的颈部。咽喉部位的白皙皮肤上有一道很难被忽略掉的伤疤,像是焊接过什么东西一样,如果失去了纱布的遮蔽可能会更加显眼。

文森特将囚服的领子向下拉了拉。接着,他仿佛毫不在意刚刚被处理好的伤口一般,轻轻地掀开了覆盖着颈部的纱布。

萨菲罗斯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那原本应当是男子的喉结的地方被切下了一部分,金属的齿轮和链条像是在什么机械品的内部一样规律地转动着。而透过这些金属件的缝隙,他能看到文森特体内的血管,以及连接金属件与他的皮肤的那些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像是搭桥一样的东西。

“除去接受了你所接受的那些改造之外,我也做了这方面的尝试,”文森特解释着,重新将纱布放下,将领子翻了上去,“——将人体局部机械化,从而调整身体机能,乃至延续寿命,这是人体改造的新的方向。”

“他们用你做人体改造的试验品。”萨菲罗斯看着他的动作,终于浑身僵硬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文森特点了点头。“准确地说,是我把自己交给了帝国做人体改造的试验品。”他像是完全不能注意到萨菲罗斯的态度转变一样,自顾自地解释道,“这种新型的改造远比你所接受的危险。此外,如你所见,技术也尚且远称不上成熟——所以能获得的试验材料很少。即使是死刑犯,也……”

萨菲罗斯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所看到的现实就是,他们把你改造之后,你的身体状况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糟糕了,”他说,“这就足够了。”

文森特偏了偏头,脸上露出了有些不满的表情。“从你的语气里,我感受不到你对帝国的认同,”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让他恢复了几分萨菲罗斯记忆中的神采,“一个养育你的国家不应该承受你这样的质疑。我希望在神罗的日子没有冲昏你的头脑。”

“被冲昏了头脑的是你。”萨菲罗斯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只不过是利用你——利用你的这种想法而已。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不用死刑犯做试验材料。那他们为什么可以对你做出这种事情,即使你的身体出现了排斥也不停止?”

“因为我没有告诉他们,”文森特辩解道,“试验是有风险的。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根本就不是这样,”萨菲罗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紧了拳头,“是因为你永远不会对那群人说‘不’。所以他们认为怎么对待你都无所谓。你还认不清这个现实吗?”

文森特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怎么对待我都无所谓,”他重复了一遍萨菲罗斯感刚刚说过的话,“因为如果没有尼布尔帝国,就不会有我。”

“即使那是不正确的,你也不想去争取吗?!”

“不存在你所说的这种可能,”文森特移开了目光,轻轻地说道,“也许单看我个人,的确是一场失败的悲剧……但是对国家来说,为了维持和进步,这种小小的失败是必须的——算不上不正确。”

停顿了很久之后,文森特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你不必替我感到不平,”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劝慰,“不是帝国找到我的。是我听你的母亲说了有这样的试验之后,主动要求参与的。”

萨菲罗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的身体不够好,”文森特再一次换上了他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所能直接推导出的就是我的寿命必然不够长——不够我长久地为帝国工作。这种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

萨菲罗斯挑了挑眉。

“现在的我的生命,相当于是我向帝国的人体改造技术借来的,”文森特平静地说,“如果没有接受改造的话,我现在也许已经死了很久了——那么,既然已经获得了比原有的要长的生命,我就更没有资格对什么‘病变’、‘死亡’一类的副作用怨天尤人了。”

“……你是什么意思?”萨菲罗斯提防地问道。

文森特以一种没有丝毫不甘的表情看了看他。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就要死了。”


04

简短地冲洗过身体后,萨菲罗斯换上备用的军装,拒绝了司机的好意,独自驱车前往医院——那是在他的调停下新的收押文森特的地点。

位于尼布尔帝国和神罗帝国之间的这一片荒凉的地带,如今虽然被神罗帝国征用作为了军事用地,偶尔也充作谈判用地,但是实际上并没有获得多么深入的开发,能获取的资源也是少得可怜。

萨菲罗斯想起,儿时的自己曾和文森特一起,在尼布尔帝国的那一侧隔着防御工事听他讲述早年间尼布尔帝国与神罗帝国之间的战争,看着飞鸟从高空中越过防御工事的铜墙铁壁,去到他无法踏足的地方。

后来他被杰诺娃安排送到了神罗帝国做间谍。在去往神罗帝国的首都的路上,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文森特所说的这一片本属于尼布尔帝国的土地;在他在神罗帝国立足之后的第三个年头,他第一次跟随当时军队的长官踏上了这一片土地。

——如今,时隔将近十年,他再一次在这里见到了文森特。

萨菲罗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像很多他所知道的那些脆弱的人一样,会为了获取所谓的“活下去的动力”而去美化自己的某些记忆,甚至去欺骗自己说这所虚构的一切都是现实,并且逐渐在为自己编织的谎话中忘记了真实是什么样子。

他只知道,在他的印象中的文森特,是一个有着黑色的中长发和艳丽的红色眼睛的,看上去不好接近,实际上却像是光一样的年轻人。他印象中的文森特,即使是脸色苍白面带病容的时候,也是充满了生气的。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一双在暗处便无法视物的涣散的眼睛,连发出声音都不再是依靠自己的声带。

自从他接手了对文森特的审讯以来,几乎每一次离开都是不欢而散。

文森特不会透露任何尼布尔帝国的部署和技术,萨菲罗斯也不想做些无用功来逼迫他做什么。

文森特的身体可见地迅速衰弱着。最初萨菲罗斯去见他的时候,他虽然精神不济,但通常都是保持着清醒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昏昏沉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萨菲罗斯看着他的样子,不愿去求证他究竟是睡熟了还是在病痛的折磨下陷入了昏迷。

直到那一次,文森特在和他说话时突然毫无征兆地呛出了一大口血。萨菲罗斯立刻走近他,想要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却被他以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

文森特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布帛被撕扯一般的可怖的声音。他死死地抓着胸前的衣服,身体蜷缩成一团,大量的血从他的胸前、背后和四肢的伤口里涌出来,腥甜的气味儿弥漫在整个地下工房里。

他开始不住地咳嗽,萨菲罗斯冲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上,才发现他口中涌出的全是黑红色的血沫。文森特的手背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瘦弱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像风中落叶一样剧烈地颤抖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量出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文森特的呼吸缓缓恢复了正常。他的手松开了胸前的衣服,吃力地比划着让萨菲罗斯放开自己,并做出了“别让外面的人起疑心”的口型。

萨菲罗斯不管不顾地抱着他,让他背部突出的骨节硌在自己的手臂上。

——从那一刻起,萨菲罗斯不得不从自己的侥幸思想中清醒过来,清晰地意识到文森特从没有在说假话。他是真的要死了。

文森特浑身脱力地靠在萨菲罗斯的肩上,不知是清醒还是无意地喃喃道,你刚来神罗的时候,在这里过得一定很困难吧?我知道你母亲的计划,却没有拦着她。对不起,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不知做何反应,只好随手拍了拍他。

——他也想过自己或许该和文森特实话实说,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在怨恨。相反,他认为能够来到神罗帝国是为数不多的令他愉快的决定之一,因为神罗帝国所提供给他的归属感是尼布尔帝国所不能给他的。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因为他觉得这种实话可能反而更会伤害到文森特。

如今回想起来,萨菲罗斯才觉得自己似乎从小的时候就不能完全理解文森特对尼布尔帝国近乎偏激的忠诚。

他握着方向盘,在细碎飞扬的雪粒中分辨着前方的道路。车轮轧过路上的些许碎石,造成了轻微的颠簸,被他收在军装外套内侧口袋里的东西蹭过了衬衫。

——那是一粒药片。

将关押文森特的地点由市郊的工房转移到相对繁华的地段的医院后,神罗帝国派来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

“他还能活多久?”检查结束后,萨菲罗斯向面色不善的医生询问道。

或许是感受到了萨菲罗斯对这个来自尼布尔帝国的俘虏超乎寻常的热忱,医生向他投来了怀疑的眼神。萨菲罗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他在尼布尔担当非常重要的情报职务,军队需要从他的身上得到尽量多的信息。”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有模有样地说道,“所以把控他的身体情况对我们来说非常有必要。我们需要借此来确认审问的手段和进度。”

医生似乎终于放下了怀疑。“他这种改造人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他的身体外在部分,甚至包括一些内在的脏器都被转化为了半机械的——当然,除此之外,他也接触过一些帝国也在研究的常规生化改造,”他拿出文森特的体检结果,向萨菲罗斯解释道,“几乎每一次改造都是在弥补上一次的漏洞,挽救他的生命的同时,又进一步削弱了他的身体。如果用机器来打比方的话,就是一次又一次不完整的升级吧。”

不祥的预感升上了萨菲罗斯的心头。“您是说……”他斟酌着问道,“他现在需要的是新的‘升级’吗?”

“不是那样的,”医生摇了摇头,“升级所能解决的问题再多,也无法阻止硬件自身的老化——直白地说,就是他原本的体质就不能适应这种人体改造。强行的改造虽然短暂地延续了他的寿命,但是也是一种过度的消耗。他作为承载着试验品的容器,已经到达极限了。”

“那么……”

“机械方面的问题我不是专家,”医生仿佛觉得文森特很好笑一般摊了摊手,“您或许可以去找一位机械师——或者进行人体试验的博士——对构成他内脏的那些机械元件进行一下检查。一旦其中一个停止了运作,他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萨菲罗斯踩下刹车,解开安全带,从车里走出来。

他仰起头看向正前方的医院。铅灰色的天空的笼罩下,通体呈现出朦胧的白色的医院的大楼看上去就像是一具直立着的棺材。

他举步跨进了医院的大门。

与为文森特进行体检的医生告别后,萨菲罗斯去见了宝条。

宝条是在三年前来到神罗帝国的。尽管他毫不掩饰自己有为尼布尔帝国的人体改造试验研究效力的前科,但凭借出众的才能,他还是获得了神罗帝国统治者的重用。

仅从外表上看来的话,萨菲罗斯自认为自己和宝条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如果不是杰诺娃曾经向他说过这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抛弃了他们母子的“父亲”的事情,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阴骘得像一只秃鹫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过即使是知道了,他也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与宝条父子相认的想法。以普通的同事的身份相处就好,他这样想着,扣响了宝条的实验室的门。

他静静地在门前等待了很久,即将皱着眉头再一次敲响大门的时候,里面终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宝条走过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门——萨菲罗斯注意到他把一个小药片丢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这是什么?”萨菲罗斯的眉头终于还是难以克制地皱了起来。他将目光投向宝条插在口袋里的手,面带嫌恶地问道。

“是天下的所有杀人又不想偿命的凶手最好的朋友,”宝条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知应当被称为讽刺还是自得的弧度诡异的笑容,转身向实验室的深处走去。

“哦?”

萨菲罗斯跟在他的身后踏进了这间满溢着令人不悦的气息的屋子。

“这种药片稍微用力按压就可以溶解于人的皮肤,不论体表还是体内都不会留下任何用药的痕迹,”宝条兴致缺缺地摊开手——那个小小的药片躺在他的手心。

他靠在楼梯旁的栏杆上继续解释道,“然后它会一直等待着,就像一条埋伏在草里的毒蛇。被它渗入皮肤的人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在下一次的睡眠中迎来死亡——听上去很不错不是吗?”

萨菲罗斯瞥了一眼那粒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药。

宝条双手扶着栏杆,垂着头“咯咯”地笑了起来,双肩幅度怪异地随着他的笑声起伏着。“但是,人可是睚眦必报的群体,能够下定决心去杀人的人尤甚。这种人一般是与对方有深仇大恨的吧——这么看来,果然还是让死者在死前经历痛苦的挣扎才……”

“够了,”萨菲罗斯不耐烦地打断了宝条的话。他压低宝条的手臂,强迫对方把药放在了试验台上,“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说胡话的。我有事情要问你。”


05

“够了,”萨菲罗斯不耐烦地打断了宝条的话。他压低宝条的手臂,强迫对方把药放在了试验台上,“我不是来这里听你说胡话的。我有事情要问你。”

简单诉说了文森特的情况后,萨菲罗斯平淡地直视着宝条。“别误会,我不是要让你去给他做检查,”他说,“我只是想问。如果是你的话,有办法延续他的寿命吗?”

宝条露出了一个有些好笑的表情。“你这是在质疑我吗?”他曲起右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颗人类最伟大的头脑可没什么做不到的。不过,就算我能做到,按照这个俘虏的脾气,也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耸了耸肩,“我见多了这种把愚忠当做坚韧的蠢货。”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大放厥词的。”萨菲罗斯冷漠地截住了他的话,“——军队需要的抗疲劳试剂你应该已经调配好了吧?”

宝条傲慢地推了推眼镜。“如您所愿,”他用不屑的语气说道。

“那么,去拿来,”萨菲罗斯的手指在试验台上敲了一下,“我就在这里等你。”

宝条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带着他的令人生厌的笑容,双手插在口袋里,转身走向实验室更深处的药品架去拿抗疲劳试剂了。

萨菲罗斯不露痕迹地将刚刚的药片收进了手中。

萨菲罗斯离开时,宝条一反常态地一直把他送到实验室门口。

“虽然我觉得没多大可能,不过要是那个俘虏能撑过这个冬天的话,”他倚在门框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可以去向军队申请,把他送到我这里来。——不用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的,你为何会关心一个俘虏,我根本不在乎。只不过,他对我而言或许是少见的试验材料,为了让我的头脑更好地造福‘人类’,我用得上他。”

“没有那么多‘要是’。”萨菲罗斯不耐烦地回绝道。

宝条顿了顿,脸上一瞬间划过一丝讥诮的神色,随后补充道,“我看我也想得太多了。毕竟尼布尔的俘虏不可能在神罗撑过一个冬天。”

“神罗帝国和尼布尔帝国,”萨菲罗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两边都效力过吧。你更愿意称呼哪一个为‘帝国’呢?”

宝条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我只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推了推眼镜,“人类的纷争古已有之,为的全都是莫须有的理由——只要利益冲突还存在,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停止。正义的一方?邪恶的一方?只不过是胜者的幌子,毕竟胜者书写历史。我只是不想浪费我的才能。哪个是‘帝国’,哪个获得胜利——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萨菲罗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宝条的实验室。

将车停在一棵虬枝伸展的树下,礼貌地与在走廊里穿梭着的医生们和护士们点头问好,萨菲罗斯来到了文森特所在的病房门前。

他向看守在门前的值班士兵确认了文森特前一晚的状况后,告知对方可以去休息了,随后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穿着病号服的文森特坐在病床上,聊胜于无地输着液。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他也没有做出过多的反应,只是稍微往萨菲罗斯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插着输液针管的手背。

萨菲罗斯拖着圆凳在文森特的病床边坐下。

文森特的脸色和嘴唇都呈现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惨白的颜色,黑色的长发服帖地贴在颈后,失去了以往的光泽。他的眼睛以一种竭力集中的姿态凝视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翻飞着敲打密电,如今手背上却布满了针眼的手姿势优美地交叠放在医院雪白的被褥上。

“来谈谈吧,”萨菲罗斯说。


06

“如果仅仅作为尼布尔帝国的一位普通人民活着,此时此刻会想要做些什么吗?”

这个问题似乎使文森特难得地感兴趣。他歪着头想了想,柔软的发梢扫过了萨菲罗斯按在他的病床床沿上的手。“仅仅是普通人民的话,眼下的情景恐怕是不会出现的吧?”他说,用一种十分柔和的腔调,使得萨菲罗斯恍惚间甚至有一种回到了尼布尔帝国首都的瓦伦丁家的宅院的错觉,“不过如果还是‘我’这个人的话,大概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吧。无论我知道什么,都不会说出来——这是我能够确定的。”

“没有条件吗?”

“没有条件。”文森特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一定要说有什么条件的话,尼布尔帝国是我的国家。仅此而已。”

萨菲罗斯扭过了头。

他一直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为外物过于欢喜或悲哀,隐藏自己的感受,这是他在神罗帝国的处世之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肌肉的抖动。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牛皮纸丢在文森特的手边。

文森特抬起眼睛看着他,艳丽的红色眼睛花了几秒,缓缓地对焦在萨菲罗斯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抬起没有插着针管的那只手捂住嘴低声咳嗽了几声,用另一只手展开了折叠着的牛皮纸。

“你都从来没有过疑问吗?”萨菲罗斯极力压抑着才能保持冷静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为什么一直做后方工作的你会被派到离前线那么近的地方来?在你身体状况这么糟糕的时候?还是单人任务?”

“我……”

“你视力不好是不是?看不清这张纸上的内容是吗?”萨菲罗斯再一次坐了下来,从他的手里拿过了那张纸,“——那我来告诉你。因为尼布尔那群人——那群政客——他们觉得你要死了。”

文森特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定定地盯着萨菲罗斯。

“他们觉得你没用了。所以你是死是活,他们就不想管了。你被抛弃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萨菲罗斯重新掰开文森特的手指,将那张牛皮纸塞进他的手里,“——这是神罗帝国潜伏在尼布尔的间谍发来的调查结果,如果你硬要自欺欺人说这是我伪造的,我也没办法说服你。不过你可以自己对照看看——看看你到现在还一心想着效忠的国家都是怎么对你的。”

文森特默默地把那张纸放在了一边。

“怎么,连看都不想看吗?”

文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轻轻地吐出来。

“你不要生气。也不用替我觉得不值或者怎么样……我知道的,”他试探着伸出手指触上了萨菲罗斯的指尖,“我知道的。”

文森特像是怕冷一样,紧了紧病号服宽松的领口。

“从最开始我就知道了。”他说,“国家不是慈善机构。像帝国这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国家就更是如此——一旦失去了价值,就没有继续供养着你的必要了。我还没有去接受改造试验……不,我最初决定进入军情处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而且,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你为尼布尔做了那么多。”

“我说过,那是因为尼布尔帝国是我的国家。”文森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我为她效力,只需要这一个理由。——换了神罗,也是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需要回报,也不需要认同。只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

萨菲罗斯反手握住他的手。“他们大可以革去你的职位,而不是把你送来这里。不管你是否承认,这就是变相地谋杀。”

文森特摇了摇头。

“给神罗帝国的求和礼,这就是我最后的价值,”他说,“直到最后一刻都能作为对帝国有价值的人而活,我觉得非常……”

迎接他的是一个还带着寒意的拥抱。

文森特安抚似的拍了拍萨菲罗斯的后背。“你身上有点儿冷,”他抬起下巴放在对方的肩上,“外面下雪了吗?”

萨菲罗斯的双臂扣着他的肩和腰。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这样贴近过。

“他们都不配拥有你,”萨菲罗斯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指腹隔着手套轻轻摩挲着他的颈侧,“无论是尼布尔还是神罗。”

文森特放松自己的身体,闭上了眼睛。“那么,我要去哪里?”

“我希望你像那天我所见到的那只飞鸟一样,不属于任何地方,所以能去任何地方,”萨菲罗斯在他的黑发下烙下一个吻,“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他将手从文森特的颈侧移开,在残留着自己手指余温的颈部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文森特的皮肤透出一种和尼布尔帝国的冬季一样寒冷的气息。他静静地把脸靠在萨菲罗斯的肩上,萨菲罗斯感到他轻而缓慢的呼吸温和地落在自己被长发遮起的颈侧,稍微有些痒。

“你要睡了吗?”他小声地问道。

文森特依然没有动。“我觉得很累了,”他慢慢地说,“我经常觉得很累,但是真的闭上眼睛的话,又睡不着。偶尔睡着的时候我会做梦,有的梦我现在还能记得。”

“你也会做梦吗?”

“会。”文森特的手缓缓地从萨菲罗斯的背上滑了下去,以一种放松的姿势搁置在他的腰侧,“——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在高空盘旋。但是经常是在我还没来得及搞明白自己的目的地的时候,我就醒过来了。”

他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我的目的地就是自己的卧室?”

萨菲罗斯拍了拍文森特的头发,另一只手握住腰侧那只属于他的手,干涩的皮手套与人体冰凉的皮肤相触。

“这次你可以搞明白了,”他说,“做一个长一点儿的梦吧。不用急着醒来了。”

萨菲罗斯不知道文森特是不是点了点头。

他感到颈部不再痒了。


Ending

文森特一直是一个安静的人。

他们保持着安静地相拥的姿势,直到萨菲罗斯感到文森特一直冰冷的身上也泛起了微微的热气才放开了他。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着装,走出了文森特的病房。

萨菲罗斯走到医院一层的大厅的时候,一位年轻的护士从他的身边匆匆经过,然后又折返。

“请您加一件外套吧,”她说,“外面在下大雪了。”

“大雪?”

“是的,”护士笑着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脸冻得通红,眼睛却是分外的明亮,“鹅毛一样的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听说在尼布尔境内,这种雪十年难得一见呢。”

萨菲罗斯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雾气迷蒙的天地在远方以一条浅灰色的线的样子,影绰绰地融为一体。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飞在空气中,有的挂在道路两旁的枯枝上,很快便化作雪水不见了。

路上少有的几个行人包裹严实地走着,脚印落在已经薄薄积了一层的雪地上。

“我曾见过一场这样的大雪。这样的一场雪过去之后,才是真正寒冷的冬天到了。”萨菲罗斯拒绝了护士要为他找一件厚外套的善意,举步跨出了医院的大门。

他眯起眼睛看向灰蓝色的天空。雪花旋舞而落,要不是他恰好眨了一下眼睛,此时此刻眼睛里大约已经要流出融化的雪水了。

萨菲罗斯走向停在树下的车。

车顶上已经盖了一层雪。他弯下腰想要拂去一些后视镜和前车盖上的积雪,却意外地感到后颈一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裸露在外的后颈流入了温热的背部。

他抬起头看去,看到一只有着长长的黑色尾羽的鸟儿自枯枝之间腾空而起,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