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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本打算睡一会儿,但门铃声恰在此时响起,他从床上起来,随手拿起萨菲罗斯早晨走时候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走到玄关打开了门。


最近他和萨菲罗斯不常有访客,这倒不是文森特的原因,因为他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是萨菲罗斯不希望别人来打扰他们,于是通知了所有朋友近期减少拜访。

萨菲罗斯的话一向效果显著,以至于文森特听到门铃的声音觉得有点陌生。

来者让他有些吃惊,是宝条。上了年纪的科学家没有穿他寻常总会披在身上的工作服,而是套着浅色的针织衫。这身行头让他看上去终于没有平时那么古怪了。


文森特觉得按理说自己应该厌恶地把门合上不让他进来,他也确信换来萨菲罗斯也会这样做,但最近,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于曾经纠葛的怨怼逐渐减淡了,比如此刻看到宝条,他只觉得一片平静毫无感情的起伏,于是沉默了片刻后他侧身把对方让进了屋。

宝条打量着文森特和萨菲罗斯同居的房子,目光里充满了一贯的嘲讽,随后科学家径自坐到了灰色沙发上,小而聚光的双眼打量着自己儿子的伴侣。


“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你的事。”

文森特默不作声地坐在了宝条对面的沙发上,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空杯子接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喝起来。

“你还是那么弱,文森特·瓦伦丁。”宝条接着说了下去。


早就料到这个人跑到这里来一定只会说类似这样无聊的话,但文森特发现自己现在并没有兴致反驳,虽然和往常一样就算只是听到这个人的声音都会觉得厌恶。

“我希望你至少能有一点新意。”文森特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科学家。

“不错的谈话的开始,文森特·瓦伦丁。”宝条抱起手臂同样靠在了沙发里,文森特觉得他穿这一身说到底还是有些诡异,或许对于常人来说越是正常的东西放在这个人身上就越是违和,也或许实验室制服已经成为一种烙印印刻在了这个人身上。“但如果只是把我对你的看法像宣读报告那样原封不动地从头到尾读一遍,也太浪费我的时间了。”


文森特继续保持着沉默。

“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文森特·瓦伦丁。”科学家推了推眼镜,一丝不明的意味浮现在眼中,“当年我的实验室里有一组同时期被招募进来的实验品。大概有十个样本,其中有两个年轻的小姑娘。”


“我对你的研究不感兴趣。”文森特淡淡地说。

“我没指望你这样愚钝的人能理解这么高深的东西。”宝条睥睨着坐在对面的人石榴色的瞳孔,“那两个小姑娘在实验里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这不是体力方面的实验,而是旨在发掘人大脑的潜力,这两个样本都有天生的好素质让大脑释放出常人无法释放的信息素。”

“我再说一次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文森特稍微加重了语气,他讨厌这样的感觉,曾经在自己身上动刀子的人如今坐在对面肆无忌惮地谈着于自己而言如同噩梦的内容。


但宝条根本不会是考虑别人想法的人。

文森特叹了口气,虽然他有些讶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很生气。

果然,宝条无视了文森特的抗议说了下去。

“为了进一步探究她们的能力,她们被分开放置在了两个研究所,由于她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情谊,样本之间被允许定期交流,这种状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次实验失误导致其中一个样本的大脑功能停止,随后那个样本被判定死亡。两个样本的脑磁波能够释放一种特定的信息素,而最初为了实验目的两个人的信息素早早被匹配了起来,于是,无需被别人告知,另一个样本在一开始就得知了同伴死亡的信息。你猜她做了什么?”

文森特没有说话。


“发疯,自杀,强烈的暴力倾向?没有,统统没有,连一丝反抗的情绪都没有流露。但是所有的研究员都发现这个样本释放特殊信息的能力在减退。这只不过是神罗在贫民窟捡回来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没有特殊的能力对于神罗而言就毫无价值可言,当然,对我来说,什么背景的样品失去了独特的能力就都失去了价值……事情以这样的结局收场,真是无趣呢。“宝条的演讲看似告一段落。

文森特喝完了玻璃杯里的水,想要再倒一杯的时候却发现放在茶几上的玻璃水瓶里已经没有水了,于是他在留在原地与到厨房接水这两个选项间犹豫了起来。

“什么造就了悲剧,文森特·瓦伦丁?”宝条却问。

文森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去接水。于是他扶着沙发靠背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宝条耐心地等着他接完水走回来坐到原处,继续等着他的回答。


“因为有你这种人的存在。”

“漂亮的答案,因为有我这种人存在……”宝条重复了一遍,直起了身体,光线恰到好处折射在他眼睛上使文森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那个样本被注册为失败品,然后被送回了神罗孤儿院,但是样品变得无法融入群体,显示出反社会人格,最后到了没有人能够和这个样品做到基本的交流这样一种地步,而我们都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实验的影响。”

文森特皱起了眉,宝条向来是个不屑于为自己开脱的人,他会这么说或许背后的确存在其他原因——不过真是有趣,自己居然以宝条的思路思考起了问题。


“起初她为什么不抵触实验?实验一开始对她而言不是牢笼吗?”宝条意味不明地继续讲述着,文森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兴奋,“大错特错,文森特·瓦伦丁。这就是人类的魅力所在。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事物就是她的‘同伴’的离去,造成悲剧的人是她自己,而理由是与所谓‘同伴’之间毫无价值的感情。她放弃了她所有的天赋,她自身的所有可能……荒诞不经。”


文森特这一次没有在宝条说话的时候分神。

他终于明白宝条这一通宣讲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

他们理解问题的角度和方式如此不同,或者说,宝条和世人理解世界的方式如此不同。

大概正因如此,才需要这样千回百转地把他的意思以扭曲的方式传达给自己。

“宝条。”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很多人是不会那么轻易被击倒的。”

“哦?”


文森特举起水杯把里面的水一口饮尽,当他把杯子放回茶几的时候玻璃相互触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宛如在寂静的背景音里添加了些许明艳的色彩。“你想说的都说完了吧?”


“不要自以为是了,文森特·瓦伦丁。”没有等到对方的解释的宝条显得有点不满,文森特终于再次看到了他的眼睛。和以往一样,那目光里充满了厌恶,过去他们彼此注视对方的目光都充满了厌恶。但如今厌恶感已经不再那么强烈的文森特第一次从宝条的目光里读出了别的东西。

或许是隐隐的宽慰感。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虽然宝条从来不是能以这个世界的普通标准来评判的人……但某些时候,不,某个时候,他简直不能比普通人更普通。


宝条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出口走去,文森特猜测他大概也只是路过这里的时候头脑一热走进来说了那一通话,他顿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两个女孩,是情人吗?”

宝条的脚步并无停顿,但直觉告诉文森特对方似乎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问。

“我并不关心这种无聊的问题。”这是宝条最后给出的回答。


但在文森特看来这无异于肯定。

——他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了某个人,做出这样“不符合科学逻辑”的事情。

文森特不觉微微一笑,在宝条离去的背影后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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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回家后疑惑地看着没有上锁的前门问文森特,“有人来了?还是你出门了?”

“宝条来过。”

“宝条?”萨菲罗斯不禁重复了一遍,眼中露出讶异的神色,不过讶异很快变成了厌恶,“他来干什么?”

“什么都没有,不必担心。”文森特对银发青年说,随后他看着自己的恋人露出了温柔的目光,“明天你不用出门吧?”

“明天我休假。”


文森特点点头,然后萨菲走进浴室冲了个澡,两个人都洗漱完毕之后照旧一起躺在柔软宽阔的大床上聊了一小会儿神罗公司里的八卦。这是他们不为外人所知的恶趣味,虽然萨菲有时候会无奈地对文森特表示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到自己面前妄言闲话,所以他的消息渠道十分狭窄,并非随时都有新闻可谈。


聊着聊着文森特就躺在萨菲的臂弯里陷入了沉睡。虽然文森特近期很少能在这个时间就睡着,但今天他意外觉得很安详。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萨菲已经醒了,最近总是这样,萨菲会在自己睡着之后再睡,而在自己睁开眼睛之前就早早地醒来。银发青年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着前一天的报纸,漂亮的长发垂在身侧,文森特伸手抓住其中一缕轻轻挨在嘴唇上吸吮着对方的味道。


随后他们一起去庭院沐浴着鲜有的阳光,斑驳的树影细细碎碎打在萨菲身上。这是文森特最喜欢朱农的一点,如果是米德加则不会有着这样明媚的阳光和青葱的树,夏日总是满载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文森特靠在萨菲身上慢慢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平稳的呼吸的温热。

这是万物蓬勃的季节,而自己身边的人的生命,同样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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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进行得很简单,虽然文森特曾说过不希望惊动太多人,萨菲罗斯还是自作主张地给一些他认为文森特重视的人发去了讣告,或许是他们的行事风格一如既往地低调,有人对发生在文森特身上的事情自始至终都一无所知,因而在收到讣告的时候震惊得无以复加。


宝条也来参加了葬礼,不请自来,萨菲罗斯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说过话,但在葬礼结束萨菲罗斯送走了所有的来客后,宝条却依然坐在原处。

萨菲罗斯看了宝条一眼,走到了他身边。

“我听文森特说你之前去家里找过他。”

“没错,给他讲了一个超出他知识范围的故事。”

“真无聊。”

“可是你今天并没有把我从这里赶出去……萨菲罗斯,我有点好奇文森特·瓦伦丁是怎么给你转述我给他讲的故事的。”


“事实上我们都觉得你并不值得我们占用宝贵的时间来谈论。”

“那是因为你们的境界还是距离我太远,尤其是文森特·瓦伦丁,他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弱小无能。”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在逐渐攥紧。但他很清楚宝条的目的就是要激怒自己,就像宝条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遗余力所做的那样。


但他并不想如对方所愿。

尤其是当他想起最后的最后文森特曾说的那句“不好意思,又要留下你孤身一人”,文森特说宝条提醒的对,的确是他不够强大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并不是那样。


虽然文森特已经不在了,但是萨菲罗斯并没有觉得他真的离开了自己。

有关自己的一切早已经镌刻上了文森特·瓦伦丁的痕迹。


这是永远都不会消逝的东西,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宝条也好,别的一切也罢,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连接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牵绊破除,甚至连死亡都做不到。


“虽然你这种人肯定无法理解,但这和弱小没有任何关系。”萨菲罗斯注视着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钻石在玻璃彩窗透进来的光线的照耀下闪烁出温柔的光泽,就像曾经文森特注视自己的目光那样。


虽然以后再也看不到那样温柔又炽热的视线了。

“哦?我很好奇你的深度解读。”

“不要自讨无趣了,宝条。”萨菲罗斯垂下手,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葬礼已经结束,你可以离开了。”


“不要告诉我你打算留在这里对着某人的尸体悼念一整夜。”


“这就和你无关了。”萨菲罗斯转身不再理会宝条,他走到等候在祷告室门边的牧师身边和后者轻轻拥抱表示感谢,然后收拾了放在祷告台上的杂物,准备到出口处去等待运送灵柩的车。

在他再一次路过宝条身边的时候,科学家一同站了起来,和萨菲罗斯并排走到了教堂的入口处,随后超过了自己的儿子向教堂后的停车场走去。

虽然萨菲罗斯对揣度宝条的心情这种事毫无兴趣,但他总觉得刚才宝条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释重负。

真是个一如既往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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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是不会那么轻易被击倒的。”

宝条想起文森特·瓦伦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有点不情愿地承认,萨菲罗斯在有生之年能遇到这样的人,真是幸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