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差,但是这篇会比较偏向VS。




1.

十五岁以前,萨菲罗斯一直认为天空是碧绿碧绿的,绿的就像魔晄炉中喷发出来的荧光,和他自己双眼的颜色一模一样。

实际上,透过阴暗的实验室的百叶窗望去,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暗沉沉的、没有生机的灰色之下。然而,萨菲罗斯甚至连这样向外看的权利都没有。可以说,从出生开始,他所有接触过的活着的生物只有宝条博士,以及两位蒙着白口罩的研究人员。

宝条大概有四五十岁左右,身材干瘦,但脑袋却很大,里面仿佛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研究成果和奇思怪想。他每天早晨总是准时踱着步子背着手踏进实验室,将浸泡在魔晄液体中的萨菲罗斯放出来,规定他一天中所要完成的任务,然后到晚上再将他回收到容器中。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

萨菲罗斯经常会在宝条来之前就睡醒,然后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那干瘦的身躯缓慢走到自己身前。容器里的液体微微荡漾着,被魔晄的光彩染成绿色的白大褂也随着水纹扭曲成各种形状。

宝条总是不说一句废话,因此萨菲罗斯也就跟着沉默不语。

但不说话不代表没有思想。萨菲罗斯喜欢书,在几年的时间里就已经将整个实验室中数量庞大的书籍全部读完了。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了其实天空是蓝色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绿色。然而“知道”并不等于“见到”,想到这里的时候,萨菲罗斯总是会觉得悲哀。

仔细回想起来,心灵的深处仿佛潜伏着萨菲罗斯自己都不了解的记忆碎片,金褐色头发的女人微笑着从他心中一闪而过,之后就被鲜血浓重的腥气与兵器的冷冽银光淹没。久而久之,那些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被盖上了厚重而柔软的灰尘,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

有一天,萨菲罗斯偶然翻出一本生物学的书籍。在看到其中一个词眼的时候,情不自禁跟着读了出来——

母亲。

念着这个词的时候,萨菲罗斯觉得有淡淡的微光包裹着他的心,不同于魔晄液体诡异的绿色,那是种温暖的黄色光芒。

沉在心底的记忆被搅动起来,金褐色头发女子的脸再一次变的清晰,于是少年闭上了双眼,头枕在厚重的书脊上,轻声念着,母亲、母亲。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宝条博士的身影就驻立在门前。昏暗的光线从宝条身后射来,萨菲罗斯看不清他的神情。

“今天的任务完成了么?”宝条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萨菲罗斯站起来,书从膝盖上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宝条干笑了两声,弯腰替他捡起书。

然而,就在第二天萨菲罗斯睁开眼睛之后,发现整个实验室里的书籍全部被撤换了。

宝条一双灰蓝的眼睛盯着萨菲罗斯,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诧异的表情,然而却失败了。面前的少年就像是盛放在玻璃容器中的魔晄液体,安静,澄澈,却望不到底。

于是宝条有点怏怏的转过身,一边离开一边说服自己,这样一个试验品不值得自己去了解。但在很多年以后,他才发觉自己并不是不屑于了解,而是根本无法了解。

他无时不刻都在意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杰作,但讽刺的是,实验品本人却丝毫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萨菲罗斯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四壁萧然的实验室里,抬起头望了望装了扇页的气窗。

今天的阳光似乎异常昏暗,平常都会有惨白的光线从空隙中照进来呢,今天反而没有了。——他漫不经心的想着,就连宝条从面前消失了也没注意到,抓住他心思的反而是一种细微的声音。

那种声音就像是无数细小的针尖碰触到铜器发出的响动,细密而清脆,绵绵不绝。如果不去注意,几乎察觉不到。听了一会,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后来竟像是什么沉重的物体从高空落下之后砸在地面上所发出的声响,声音此起彼伏,构成一组奇妙的乐章。

萨菲罗斯抓起靠在墙脚的佩剑,脚蹬在书架上——之前上面放满了书没有下脚的地方,现在却因为书都被移走而显的空落落的。于是萨菲罗斯毫不费力的就爬到了靠近气窗的书柜顶上,弯下腰凑到气窗前,从扇页的缝隙中向外望去。

窗外的世界是一片混沌,铺天盖地的水线从天空中落到地面上。实验室似乎处在很高的地方,向下望去,街道,行人还有建筑物都只能看的见影子的轮廓,隔着透明的水线,一切事物都晕成一片模糊的灰色。

萨菲罗斯拧松气窗上的螺丝,把扇页卸了下来,上半身探出窗外。冰冷的水点肆无忌惮的砸在他的身上,一会就浸湿了衣服和一头月光般闪亮的银发。

这种感觉仿佛似曾相识。

他将脚搭在窗台上,向外跃了出去,整个身体就像轻盈的蝴蝶一样在半空中飘舞起来,之后又急速的下坠,长长的头发四散飞扬。

在这一天,十五岁的萨菲罗斯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看到实验室以外的世界,见证了一场暴雨。

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心中的想象,其实是和现实有很大差距的。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的那一刻,他头一次觉得心里真正轻松。

2.

萨菲罗斯醒来之后,混身上下都火辣辣的痛。他坐在一片冰冷的水洼里,好半天没想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后来才回忆起,自己仿佛是从神罗大厦的实验室气窗上摔下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势较高没有积水的空地上,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身处在像是管道间或是深井之类的地方。周围阴暗而潮湿,泥泞不堪,但也多亏了堆积的淤泥和自己强韧的身体才侥幸没有摔死。

向上望去,微光从穹顶的破损处撒了下来,倒映在污水中,反射出银色的星光。原来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看起来,这样的高度是无论怎样都无法爬上去的,于是萨菲罗斯艰难的迈开步子,拖动酸痛的身体准备找另外一条能够离开这里的道路。

顺着大大小小的管道向前走,萨菲罗斯发现这条隧道的构造非常简单,就连一条分歧的岔路都没有。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认为自己能走出这里的时候,路却已到了尽头,两扇厚重的铜门赫然挡在前面。微微的星光照在门上,映出古拙复杂的花纹阴影,阴森而冷艳。

萨菲罗斯伸出手抵在门上,那沉重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长了锈的合叶生涩的转动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萨菲罗斯并没有感到丝毫惧怕,相反心里却异常平和,仿佛沐浴在阳光里。这样的感觉原本只有在想起母亲时才能产生,而现在,在这阴暗而潮湿的地底,他却又再一次体会到,那温暖的光芒在驱使他的步伐前进。

门里的世界比外面更加黑暗,空荡荡的大厅中间只放了一个黑色的箱子。等萨菲罗斯的双眼完全适应了黑暗之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箱子,而是一口乌木打造的棺材,棺盖上的血色十字架即使在黑暗中也红的触目惊心。

一束怒放的惨白玫瑰靠在十字架旁,在这阴暗的地底依然娇艳的如刚刚采摘下来一般。萨菲罗斯伸出手想把它们捧起来,在指尖刚刚碰到花瓣,它们就在一瞬间化成了腐朽的灰烬。

其实这花早就凋零了多年,但因为一直没有被碰触,所以一直保持着它们盛开时的原样。那么,沉睡在棺材里的人是否也已经寂寞了很多年了呢?神罗公司的大厦下面为什么又会有这样一座陵墓呢?

萨菲罗斯有很多问题想问,虽然他知道这些问题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他是神罗培养出来的杀手,时刻保持沉默或许是他更应该做的。但十五岁的少年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好奇心驱使着他想探查事情的究竟。

——于是他又将手伸向了棺材。

开启的过程并不向他想象的那样困难,只轻轻的一掀,精致的棺盖就滑向了一边,随着乌木盖子撞击到地面发出沉钝的响声,萨菲罗斯也屏住了呼吸。

月光渐渐西斜,柔和的光芒顺着破损的墙壁缝隙洒进了大厅,也照亮了躺在棺材里的人的脸庞。

那是一张精致的仿佛用上好的水晶雕刻出来的脸,虽然俊秀雅致,却也苍白的几近于透明。血红披风将他整个修长的身形包裹起来,黑夜一般的长发散在四周,更衬得整个人极其的诡异。

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早早的就长眠于地下,永远合上了双眼。

萨菲罗斯半跪在棺材旁边,出神的看着这具保存完好的尸体,想用手触摸一下那乌黑的长发,却又担心它们会像之前的白玫瑰一样,在瞬间化作灰烬。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却感觉到有轻微的气息正均匀的打在手背上。

这一次,萨菲罗斯真是被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的向后退了一步,左手死死抓住剑柄,右手迟疑着伸出去,挨近那具尸体的脸庞。

气息从那黑发男子的鼻端平稳呼出,轻轻滑过萨菲罗斯的指尖,之后消失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轻微的根本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仿佛他身体里脆弱的生命力都在随着这若断若续的呼吸渐渐消失殆尽。

但无论如何,这具在地下沉睡了多年的“尸体”其实依然存活着。

萨菲罗斯的双脚被牢牢钉在地下,一步都不能移动,月光更加向西斜了,他的影子被拉成细长的一条。躺在棺材中的黑发青年安静的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挡住了光线,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之后,那片阴影翕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事情萨菲罗斯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觉得面前有一道金光闪过,右手手腕立刻被冰冷的像钢钳一样的武器扣住了。慌乱之中萨菲罗斯抽出了佩剑,剑刃与金光交织在一起,然而他却觉得这一剑仿佛刺到了水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恍惚之间,一个冷淡的声音问他:“是谁?”

萨菲罗斯抬起头,碧绿的魔晄之瞳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眸,那目光冰冷而深邃,仿佛只要稍微停留一会,灵魂就会陷进去。

长长的黑发无声的垂在血红眼睛主人的脸颊旁,像暗夜的湖水一般流动着,萨菲罗斯的刀就抵在他苍白的脖颈前,一缕头发已经被割断了。

是谁……

这句话问的真有意思。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萨菲罗斯在心里冷笑着,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位刚从棺材里坐起身的青年。

整个大厅中一片死寂。

两人保持这样的姿态不知僵持了多久,黑发青年的目光终于渐渐变的柔和起来,眼眸中冷冽的冰凌在一点一点融化瓦解。萨菲罗斯看着他弯起毫无血色的唇角,露出一个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的微笑。于是,他整个脸部的线条,都因为这样一个笑容而显得柔和起来。

——即使是在这种对峙的情况下,萨菲罗斯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人,笑起来很温和,也很美。

“原来你是Lucrecia的孩子啊。”黑发的青年喃喃自语着。与此同时,萨菲罗斯感觉到手腕上被桎梏的感觉消失了,他低下头看去,却发现之前抓住自己手腕的根本不是什么钢钳,而是一只打造精巧的金属爪,淡淡的金光一闪,就被血红的披风盖住了,灵巧程度简直不亚于人的手。

难道那真的是他的手么?

“你说我是谁的孩子?”萨菲罗斯把佩刀从黑发青年的脖颈旁移开,追问着,“你认识我父母?”

这句话立刻让面前的人恢复了淡漠的神色,他冷冷的回答道:“我不认识。”之后身体向后一斜,躺回了棺材。

隔着厚厚的乌木板,只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息。那声音很轻,但却像两扇厚重的门,严密的封锁起几十年来的灰暗记忆。

萨菲罗斯敲了敲棺材板,又问:“你是谁?”

棺材里的人又轻轻的笑了:“我叫文森特,说了你也不知道。”

文森特。

这个名字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男子名,但对于从未离开过神罗实验室的萨菲罗斯来说,依然很陌生。

名字不具有任何意义,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萨菲罗斯再次沉默。

3.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呢?”听到萨菲罗斯没有回答,文森特主动询问着,柔和的语音在空旷的大厅里飘散。

……总不能跟他说是我自己掉下来的吧。萨菲罗斯一边靠着棺材板坐下,一边有点懊恼的想。他没有正面回答文森特的问题,却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一次,文森特久久没有回答。空气仿佛在无形中被胶着了,时间在尴尬的气氛中缓慢而生涩的流动,缓慢的几乎让人无法觉察。

萨菲罗斯心里微微有点失望,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有那么一刻,他的确是希望与文森特的谈话就这样继续下去的。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他的心过于寂寞,又或许是因为在这里感觉到了与母亲相同的温暖,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但他唯一明白的是,如果他再次回到实验室,那么这样与人平等对话的快乐,又会转瞬即逝了。

于是他转过身,头向棺材里探去,目光所及,正对上文森特的双眼,与第一次的冷漠、第二次的温柔都不相同,那双血红眼眸中盛满了悲伤,那是无论经过了多长的岁月都无法化解的,深入骨髓的悲伤。

“我……以为你又睡着了……”萨菲罗斯有点不知所措的移开了目光,向后退了几步。

听到这样的话,文森特又微微的笑了,但笑容却让他目光中的悲伤显得更加深刻。

“我已经被你唤醒,又怎么能轻易入睡。”他终于的开口了,“但我是个罪人,所以,在罪孽赎清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的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丝毫无关的故事。

“萨菲罗斯,如果你是偶然来到这里的。那么就忘记曾经见过我这样的一个人吧。” 萨菲罗斯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手势制止了,“只要沿着这条路往相反方向走,就能出去。”

“之前就想找出去的路,没想到竟然碰到这里。”萨菲罗斯低下头,尽力想让自己的音调显的平静,可些微失落的语气却顺着字句泄了出来,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

“我走了。”吐出这句话之后,萨菲罗斯握住刀,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快步走到大厅的尽头。

在跨出铁门的一刹那,一个一直盘旋在他心中的疑问忽然变的清晰起来,他急忙停下脚步,回过头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说不认识我母亲,其实你是认识的,对不对?”

萨菲罗斯固执的等待文森特给他一个答案,然而棺材里的青年却长久的静默着,仿佛又一次进入了沉睡。棺材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他自己盖上了,严丝合缝的,看起来似乎从来被打开过。

月亮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天蒙蒙发亮了。青灰色的微光照在乌木板上,那棺材仿佛有了神采,在一片朦胧中显出一片柔和的紫罗兰色。

萨菲罗斯忽然觉得自己昨晚闯入了一个迷离的幻境,等到天亮,梦被日光驱散,什么也不剩。身上的伤经过一个晚上的恢复早就好的差不多了,他深吸一口气,顺着狭长的通道向外奔跑起来。

离开通道回到地面上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阳光白花花的照在满是积水的柏油地面上,耀的萨菲罗斯眼睛发花。银灰色的神罗研究所贮立在正前方,如同一群巨大的钢铁怪兽。不是那么凉爽的风中夹杂着灰尘以及蒸气的味道,憋闷的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头顶正上方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萨菲罗斯抬起头,印在机身上大大的神罗标志与宝条博士干瘦的身影同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忽然觉得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到这个世上,也不知道今后的路应该怎样走。

他知道自己叫萨菲罗斯,可萨菲罗斯代表着什么,他并不明白。

直升机渐渐降落,宝条的半个身子探出门外,一只手伸向他。他恍惚的踏进机舱,听到身边驾驶员干涩的声音单调的向对讲机重复着:目标已经找到,试验品正在回收过程中。试验品正在回收……

试验品么?

萨菲罗斯有点想笑。

接下来的几天宁静的简直不正常。宝条没有为萨菲罗斯布置任何需要完成的任务,只是成日成夜的把他泡在魔晄液里,自己则是在一旁的中央控制电脑前不知在研究着什么。

萨菲罗斯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着。与之前安静的睡眠不同的是,他的梦境中总是会出现大片大片叫不出名字的血红花朵,盛开空旷的原野上。曾经在棺材中见到的那位叫做文森特的男人站在花丛中凝视着他,石榴红的眼眸中满是悲伤的温柔,漆黑的长发像暗夜一样的流动。

他只能站在原地回望着他,因为只要他稍有动作,面前所有的景象都会在瞬间崩塌成灰。

醒来之后,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看着宝条忙碌的身影。然后他就会莫名其妙的想:这个人一天到晚都在忙着什么呢,是为我而忙么。可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那些书籍上描写的,人类的思想和心,我都没有。

这时候,文森特那句话又会猛然从他脑海中跳出——

你是Lucrecia的孩子啊。

Lucrecia,是母亲的名字么?

看来还是那个文森特知道所有的事情。

所以,无论都要再见他一面。

这个念头日夜盘聚在萨菲罗斯的心中,可他却始终没有得到实现的机会。宝条除了必要的进食以外,几乎寸步不离实验室。长短不一的胡茬接连从他的下颚上冒出,衬得那张腊黄的脸更加憔悴,然而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总是不协调的显出狼眼一般的精光。萨菲罗斯忽然觉得他更加陌生了。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长的几乎无法计算,长的几乎让萨菲罗斯从脑海里淡忘了文森特这个人的时候,宝条终于恢复了他往日的作息。在夜晚来临之后,他头一次离开了实验室。

萨菲罗斯望着他渐渐矮下去的身影,实在难以形容现在的心情。如果说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是一潭表面平静实际上隐藏着暗流的湖水,那么现在,这潭湖水的表面已经因为波动而泛起涟漪。

他轻巧的从容器中翻身出来,双脚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轻盈地像只敏捷的黑猫。气窗的扇页无声的被撬开,少年削瘦的身影再一次探出窗外。这次,与之前自由坠落不同的是,他手脚抓住研究所墙壁上一切突出物,快速而又不失稳妥的从墙上溜下去。

夜很深沉,甚至见不到一丝月光,要不是研究所个别窗户中还透着些微的灯光,恐怕真的要伸手不见五指了。从背后吹来的风中仿佛含着尖利的刀刃,把裸露出来的皮肤割的生疼。天气寒冷了不少,或许再过不久,这一年就又会过去了。

已经很久没有再落下像那天一样的大雨,隧道中的泥土早就干的裂开,脚踏在上面,会扬起微微的尘烟,散发出陌生而冰冷的气息。

但萨菲罗斯的心能清楚感觉到与那一天相同的温暖感觉,那淡淡的光芒让他很安心。然而,在掀开摆放在大厅中那具棺材盖,看到文森特依然躺在里面的那一刻,他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这样他就可以对自己说,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梦。

“你又来了?”文森特微微张开眼睛,虽然是问话,但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的诧异,仿佛只是句最平常的问候,好象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萨菲罗斯点了点头。其实来这里之前,他早就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见了文森特之后,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好象思想全被抽空了一样。

“我有事情问你,文森特——”最后,萨菲罗斯终于犹豫着开口了。一句话说出之后,他的思绪马上跟着变的清晰起来,“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我告诉过你,”文森特微笑着从棺材里坐起身,回答道,“你是Lucrecia的孩子。”

4.

“Lucrecia……是母亲的名字?”萨菲罗斯急切的抬起头,“你认识她?告诉我她的情况——”

“我并不了解她,”文森特柔和却坚决的打断了萨菲罗斯的话,哀伤的神情在他妖异的血红眼眸中一闪而过,“抱歉我无法告诉你更多事情……我只知道,你的母亲,是个很美丽、很坚强的人,为了科学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段话仿佛抽尽了文森特全身的力量,当最后一个字落音的时候,他的脖颈甚至不能支撑头的力量,重重垂了下来,浓密的黑色长发遮盖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那么我……我自己又是谁?”萨菲罗斯仿佛被镇惊了,喃喃自语着。多年以来,这个他从来不曾知道的故事就像一幅长长的画卷,正在被文森特的手一点一点的打开,露出它神秘的一面。

文森特慢慢抬起头,目光中似乎依然有水光微微晃动,但表情已经恢复了镇静。

“萨菲罗斯,”他平静的语声在这个等待着答案的孩子面前显的未免有些冷漠,“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你今后的路怎样走,需要自己去把握。”

我就是我自己?

像我这样的人,也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么?

萨菲罗斯凝视着面前的青年,魔晄绿的眼眸中闪着变幻不定的光彩。

一片死寂的大厅中忽然爆出一声清冽的金铁响声,如同秋日湖水般明媚的弧光闪过之后,绿色眼眸少年的佩剑再次指到文森特的咽喉。

“你说谎!”萨菲罗斯目光中射出冰针一般冷漠的光芒,“告诉我真正的事实。”

“我说的全是事实,随便你信不信。”文森特似乎毫不在意面前的威胁,淡漠的回答。左手的机械爪轻轻搭上剑身。

这时候,萨菲罗斯不得不承认,这一剑他无论如何都刺不下去,同时,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听到的事情的真实性。

那么,今后的路应该怎样走呢?

应该如何把握呢?

萨菲罗斯真的不知道。他茫然的收起刀,然后让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下滑,靠在冰冷的乌木棺材上。

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抚过他银色的长发,耳边隐约响起文森特柔和的语声:“这把刀打造的相当出色呢……给它取名为‘正宗’如何?”

回到研究所的时候,天还没亮。清冷的空气仿佛在整间实验室中凝住了,显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有碧绿的魔晄容器在暗淡的光线下散发出寂寞的强光。

绿色而粘稠的液体一点点漫过萨菲罗斯的头顶,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觉慑住了他的心,从出生到现在十五年间,魔晄的光芒一直如影随行陪伴在他身边,而直到现在,他才隐约感觉到这光芒是多么寒冷。

相比之下,那阴暗而潮湿的地下隧道反而更让人怀念。就连那只没有什么温度的手抚过头发的触感,也残留在记忆中。

学着文森特的样子,将嘴角轻轻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萨菲罗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微笑的表情。

之后的每一天仿佛都过的飞快,只要宝条不在,萨菲罗斯总是会从实验室里溜出去。身为完美实验品,他体能出色的程度不是任何一个神罗战士所能达到的,所以,即使是在白天外出,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的行踪。

文森特总是会向萨菲罗斯讲一些神罗发生的往事,那些陈年旧事从沉睡了十几年的记忆中被打捞出来,仿佛带着生涩的铁锈味道以及泛黄的书卷发出的清香。与文森特相比,萨菲罗斯每天的生活实在是单调如水,几乎没有能讲述的事情。于是,他就会安静的坐在文森特对面,听着那优雅柔和的声音,直到最后沉沉睡过去。

有时候他们之间也会什么都不说,文森特甚至连棺材盖都不打开,任由日光的影子从东移到西,听着少年的脚步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他们知道彼此都在。

天气变的更加寒冷了,阴冷的风有时候会透过百叶窗吹进来。一天,萨菲罗斯的双脚刚刚踏上地面,铅灰色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大片银白色的晶体,被风卷起来,迷乱了双眼。只稍微停留了一会,远处已经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天和地。

萨菲罗斯伸出一只手,想去接那些银白色的晶体,但它们在他的手中停了一会之后,就全化成了水。他看着手心里的水,愣了一会儿,心里想,这应该就是雪吧。

走到大厅里的时候,就连漆黑的棺材上也落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文森特掀开棺盖见到萨菲罗斯的样子,立刻用右手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阵猛拍。拍掉大部分落在身上的雪片之后,他攥住萨菲罗斯的指尖,试图想去温暖那双被冻的发紫的手。

但文森特没有想到,自己那早已失却了温度的右手,比萨菲罗斯的还要冰冷。

萨菲罗斯有点困惑的望着文森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5.

大雪初晴的那天清晨,宝条为萨菲罗斯准备了神罗的制服。在看到那套暗蓝色布料缝制的衣服的那一刻,萨菲罗斯意识到,从这天起,自己会像每一位神罗的战士一样,需要外出参加任务了。

加入战士的最低年龄是十六岁,那么说,自己应该已经过了十六岁了?

那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呢?萨菲罗斯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只是机械的穿好衣服,带上正宗刀,跟着宝条向电梯间走去。站士的制服布料稍微有点硬,带着漂白粉的味道,与平常总是穿的黑色皮衣比起来,实在是很不舒服。

之前每次离开大楼都是顺墙爬下去的,现在坐上电梯,反而难以适应。研究所彻夜不眠的灯光在面前一晃而过,拖出长长的速度线,将萨菲罗斯银色的长发映出艳丽的色彩。之后转瞬即逝。

不知道是否人生也会像这灯光一样,还来不及在世上留下痕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电梯晃悠悠的在底层停住,门打开的时候,干燥的暖风与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全部涌了进来。宝条不动声色的伸手请萨菲罗斯先行,自己却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长长的走廊上很安静,悬挂在墙壁上的明灯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倒影,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中寂寞的回荡。前方看起来似乎是座宽敞的会议室,然而在萨菲罗斯刚刚来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就被神罗的卫兵拦住了。

同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容不迫的在他正前方响起:“宝条,这就是你最得意的杰作么?”

宝条走上前,弯腰鞠了一躬,说道:“总裁,您说的没错。”

萨菲罗斯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却只能看到在光影的交织下,一个臃肿的身躯摊在庞大的会议桌后面。

落地窗外的天空依然是青灰色的,天还没有完全亮,然而这会议室中却是灯火通明。整幢研究所就像是座冰凌打造的宫殿,明亮、美丽,却脆弱的不堪一击。

这就是人类文明发展到现在的产物么?

萨菲罗斯的心中有一个想法在不断萌发,他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够拔出正宗,在顷刻之间将整个大楼毁在他的剑下。

可最终他只是淡漠的望着会议桌后的那个身影,一言不发。

在听到宝条那句称呼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那是神罗公司的总裁,统治着整个世界的能源,也统治着星球命运。但他就是不想张开口称呼他——他觉得没有必要。

神罗的总裁也在仔细打量着他,一边点头一边说:“很好,很好。宝条,我已经在JENOVA计划上投注了太多的财力和精力,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就让我看看这没有心的木偶是如何成为神罗的英雄吧。”

他的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语速也不快,仿佛有点漫不经心,但语气中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请您放心。”宝条发出夜枭一般的笑声,转过身,交给萨菲罗斯一张磁卡,说道,“萨菲罗斯,这是你第一个任务。”

萨菲罗斯不动声色的接过,仔细看着发出莹莹绿光的小字一行行向上滚动。在看到“全灭”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手一挥,那薄薄的卡片“啪”的一声轻响摔到光洁的大理石板地上,滑行了一会儿,最终停在宝条的脚边,绿色光芒渐渐弱了下来。

之后,他左手攥紧正宗的刀柄,向外走去。

耳边隐约传来神罗总裁的声音:“原来他叫萨菲罗斯?真是没礼貌的孩子。”

“我以后会教他规矩的……”宝条在旁边赔笑。

在越过研究所外的围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初生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迷离的七彩光芒。如果没有了阳光,这雪始终只能显出单调的银白颜色。

那么,雪下了这么多天,或许只是在等待阳光照上来的那一刻。

在这之前的漫漫黑夜中,那种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绝望的寂寞,可能只有雪自己才明白。

手臂上缠着雪崩组织标志的人们缓慢的接近萨菲罗斯,黑色的身影在白色大地上变的清晰起来。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弯下腰,抓起一团雪,看着它在自己的手心里渐渐融化。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萨菲罗斯,在空旷的原野上爆裂出巨大的响声,扫射到地面上的弹片溅起雪雾,模糊了双方的视线。

在迷蒙的白雾中,忽然有明亮的刀光一闪。一串血红顺着刀尖甩了出来,洒在雪地上,就像盛开在萨菲罗斯梦境里的花朵。

萨菲罗斯忽然想起了文森特,那个说自己背负着满身罪孽的男人。

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血红色。

可他的目光比这渐渐冷却的血要温柔多了。

如果他看到我在杀人,会想些什么呢?

不知名的男人惨叫着倒了下来。然而,更多的人却叫嚣着从白雾中穿出,枪炮火光与冷兵器的锋芒交织在一起,几乎在萨菲罗斯身边织了一张光网。而萨菲罗斯挥舞着正宗,从容不迫的在绑着雪崩标志的人群中穿梭,几乎每变化一个动作,就有温热的血从人群中喷洒出来。

实在是太无聊了,萨菲罗斯想,比我平时在机器上模型训练的机械战士还要不堪一击。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敌人的数量在集聚减少,为数不多的人们发出一阵愤怒的狂吼:“杀掉他!灭了神罗!!誓死保护星球!!”

这样残破的星球,这样无能的人类,有什么好保护的?

萨菲罗斯在心里冷笑。

战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萨菲罗斯觉得自己挥剑的手臂都麻木了,或者说,不仅仅是手,就连他的心都已经失去了全部感觉。

鲜血染红了整个大地,整个原野上一片狼籍,唯一干净的是萨菲罗斯的衣服,甚至连一点血迹都没有沾上。

就在这时候,一句话莫名其妙的浮现在他心里——

“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你自己。”

那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萨菲罗斯在那一瞬间愣住了,握着正宗的手停在半空。

左手的肩胛骨忽然感觉到的微微凉意让他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两把短刀同时插进他肩骨和上臂中,喷涌出的鲜血一下子染红了暗蓝的神罗制服。奇怪的是,他竟然并不觉得非常疼痛,可能是连痛神经都已经麻木了吧。

但无论如何,受了重伤的手臂都不可能再用剑了,于是他换了右手继续战斗。可右手毕竟不是常用的,再加上左臂上的伤,让萨菲罗斯感觉到战斗比之前要费力的多。

伤口的血汩汩的向外流,仿佛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再过了一会儿,萨菲罗斯只觉得眼前的敌人都变的模糊起来,意识仿佛在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

我会死么?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着话。

或许就这样死了反而比较好。只要生着,我就依然是神罗的实验品,只有死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

面前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敌人,晃动的身影举着巨大的机枪。但萨菲罗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他稍微疏忽一点,子弹就会穿过他的前胸,到时候他就可以永远闭上眼睛了。

那么,稍微疏忽一点有什么不好呢?

想到这里,萨菲罗斯故意放慢了动作,在看着机枪的枪口快速对准自己的时候,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轻微的“喀嚓”一声,扣动扳机的声音响起,然而却没有子弹射出来——最后一颗子弹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用光了。

原来到最后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

萨菲罗斯手臂机械的伸出,看着自己染满了血的正宗一点一点没入敌人的胸口,嗅到面前浓重的血腥气,已经快用尽的力气更是被抽空的一干二净。随着敌人的身体沉重的倒地,他的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力量,膝盖一弯,跪到地上。

融化的冰雪混着未干的血缓缓的渗到衣服里,冷的彻骨。雪地上横七竖八躺的全是死尸,就连风中飘来的气息都是腥臭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灰色的云层遮盖了,阴霾的天空中就连飞鸟都看不到。四周静的可怕。

萨菲罗斯忽然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研究所的围墙挨过去。敌人干涸的血迹在他的制服上结成青紫的痂,可伤口的血依然没有止住。但他不想去管,就由它们淋淋漓漓的向下滴,一路洒成一条血线。

去往文森特那里的通道早就被大雪掩埋了,萨菲罗斯找不到具体位置,就用手一点一点在地上挖。他知道完成任务之后如果不直接回去报告就会有人来找他——或许他现在就已经被人跟踪了,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因为他要去的那个阴暗的地底,是如今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他能去的地方。

进入地下的井盖终于显露在他面前,他毫不迟疑的掀起来,钻了进去。往日走起来毫不费力的通道如今好像变得一眼望不到尽头,迈过高低不平的地面也成了最艰巨的任务。最后,当他染血的双手碰到冰冷的棺材盖的时候,仿佛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的重担,不再有痛苦、失落、寂寞。

最后能够睡在这里或许也不错。

他闭上眼睛,直直的向下栽去。然而身体却在接触地面之前就被一只手臂轻轻接住。

“萨菲罗斯,萨菲罗斯……Sephy……”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很焦急的声音,却依然不乏温柔。

……是文森特么?

6.

萨菲罗斯挣扎着张开眼睛,不出任何意外的,正对上那色泽美丽而妖异的眼睛,目光中含着他所熟悉的优雅温柔以及流水一般的哀伤,让他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仔细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落入深井,在近乎于绝望的境地中,遇到的就是这双眼睛,从此以后,这双眼睛为他描绘过母亲的形象,讲述过无数的往事,甚至还陪他见证过自己生命中遇到的第一场大雨和飞雪。然后在今天,当他的心和双手都已经被鲜血染满的时候,陪伴着他的依然是同样一双眼睛。

是不是无论过了多久,只要在寂寞的时候,这双眼睛就会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呢?

想到这里,萨菲罗斯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文森特,还能看到你……”

“Sephy,不许说话……”文森特轻声打断他,话语中带着不容人改变的坚决,以及刻意掩饰过后依然无法隐藏的焦急。他一边制止萨菲罗斯说话,同时手中一刻都没有闲着。在单手解下血红的披风铺在地上之后,他才敢将重伤的少年小心翼翼的平放到上面。

看着文森特忙碌的身影,萨菲罗斯不禁有点发愣。他从来没有想到平常那个淡漠而忧伤的文森特也会露出这样焦急的神色。应该说,从他出生以来,就没有人像这样关心过他。

为什么他会担心我呢?萨菲罗斯再一次感到迷惑不解。

似乎自从认识文森特开始,萨菲罗斯就经常会陷入茫然的境地。和文森特在一起时的心情,都是他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大部分的时间他只能隐隐约约的领会到一点,而这些情感都会让他不知所措。或许萨菲罗斯自己并不承认,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并不排斥这些关爱的。

——毕竟人总不能只靠自己活下去。

就在萨菲罗斯望着文森特发呆的时候,左肩的制服已经被文森特用正宗挑开了,没有纱布,他只能撕开披风暂时处理伤口,虽然只能作为应急处理,但这无论如何都比不包扎要好的多了。文森特的手法很娴熟,手指几乎不会碰到萨菲罗斯的伤口,布条在伤口处利索的缠好之后,血的流势立刻减缓下来。

看到萨菲罗斯灰白的嘴唇稍稍露出一点血色之后,文森特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一点,微微呼了口气。

回过神来的萨菲罗斯立刻从文森特手中夺下剩下的布条,支起上身,打算自己包扎手臂上另外一处伤,但因为失血过多,染血的右手颤抖着怎么也无法抓紧布条。

文森特在萨菲罗斯身后默不作声的弯下身,抬起右手,手指与他的交叠在一起,握住布条,用左手的机械钢爪抓住另外一端,稍微一用力,系紧了布条。

他漆黑的长发顺着萨菲罗斯的肩滑下来,仿佛散发着夜一样清冷的气息,萨菲罗斯微微侧脸,注视着那张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精致而鲜明的脸部轮廓,还有半垂着向下看的血红色眼眸,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血腥依然弥漫,那双血红色的眼幽深得没有尽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谢……”萨菲罗斯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含混的字眼,就连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说出了那样一个陌生的词。但在见到文森特脸上的笑容之后,他心里想,文森特一定是听到了吧。

于是他费力的站起身,嘴里吐出与以前无数次道别一样的话语:“我回去了。”

文森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与萨菲罗斯交叠在一起的右手一点点滑落,最终与他的手分开。冰冷的手指虽然不能温暖他,但失去了它们,他却感到更加寒冷。残破而阴暗的世界再一次将他束缚,提醒着他还有血色弥漫的未来,血海荒原才是他唯一的路,而这条路上有自己一个人已经足够。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身后的世界仿佛在缓慢的崩塌成灰烬。他只觉得这情形与那个无数次梦到的梦境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而他不想去确认,怕回头的一瞬间再也无法走出这里。

萨菲罗斯的伤用了很久才完全养好,愈合速度慢的几乎不像一个植入了JENOVA基因的改造人。包扎伤口的血红布条早就被换成了最高级的药膏和纱布,残留在伤口上那像子夜一般清冷的气息永远的被抹去了。

记得那天拖着满身的血腥出现在宝条面前的时候,小个子的博士凝视着伤口上的布条,脸上露出变幻莫测的笑。

“看来我的杰作已经和那个TURKS接触了……”在进入治疗室之前,他仿佛听到宝条在这么喃喃自语着。虽然知道与自己有关,但他并不想去考虑那句话的含义。

出院的那一天仿佛正好遇上什么盛大的节日,研究所里到处装饰着鲜花。绿色灯光外也统一被蒙上了橘色玻璃罩,洒下一片温暖的光芒。然而萨菲罗斯却总觉得那光芒就像自己的双眼,透着魔晄能源特有的阴冷气息,无论怎样都无法遮盖。

在走廊上他随便拦住了一个工作人员,漫不经心的问他:“今天是什么节日?”

“您不知道么?”那个工作人员似乎刚刚发了奖金,脸上都带着笑,“今天是除夕啊,明天就是新年了。”

新的一年?

萨菲罗斯有点不屑想,人类总是那么奇怪,想出些莫名其妙的节日。就算是新的一年又怎样,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开始么?

那工作人员似乎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而萨菲罗斯只是径直向前走。自从上一次任务之后,他就没有再回过曾经呆了十五年的实验室。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在大楼中自由行走的他再也不用顺着墙壁爬到楼下去找文森特了,然而站在电梯里,他却觉得自己像一个流浪在远方许久的人,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一个样子。

地底的入口依然被大雪掩埋着,但当日的血迹却早就消失无踪。萨菲罗斯轻轻掀开井盖,似乎在担心只要动作稍微鲁莽一点就会打碎什么。

隧道中的积水已经结成了冰,踏上去就会发出细碎的响声。星光的影子照在上面,没有了当初的清澈,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银光。曾经多少次在心中感受到的温暖的光芒再没有升起来,萨菲罗斯第一次发现这个隧道是如此的寒冷。在生锈的铁门前站了很久,呼出的雾气已经在雕刻精致的花纹上结了一层白霜。

最后他终于伸出手,一点一点推开那两扇大门。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唯一少了的是一直摆放在正中的那口乌木棺材。

缺少了那片阴影,月光像水银一样泻满了整个大厅,空荡荡的就像是他的心。

文森特果然已经不在了。

萨菲罗斯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很轻易的就承认了这个事实,心里虽然失落,却并不怎么悲伤,只因为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他要走的路上铺满了荆棘和鲜血,就算得到短暂的温暖,也终将在某一天失去。

回想起来,这偶然的相遇就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肥皂泡,美丽却脆弱的不堪一击。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美丽会消失的如此快。

他早就有了准备,他又完全没有准备。

如今他终于了解,其实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梦境里的世界已经完全崩塌。那并不是梦,而是梦醒了。

萨菲罗斯不愿去想为什么文森特会消失,或许是因为宝条,或许只是他觉得自己罪孽赎清了所以离开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东西很多,他想得到的却很少,然而就是这么少的东西,到最终他依然得不到。

不知名的鸟从天边飞过,发出凄厉的鸣叫,那叫声仿佛能将天空也划的伤痕累累。萨菲罗斯转过身,向门外望去,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的钝痛。月光一点一点向西移,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拉的细长,一如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样子。

恍惚间,仿佛有血红眼睛的男人从身后慢慢靠近,夜一般清凉的气息不动声色的包围了他。这情形足以让他纪念一生一世。

于是他轻轻闭上眼睛,微笑着说:“文森特,新年快乐。”

人们说新的一年可以重新的开始。

他们说的不是我。

但我希望你可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