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




【序】

安吉尔从门房正中的拱顶下穿过去,跨过拱廊。他走得很快,扎克斯很吃力才能跟上他。两个人一出门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震惊于天井里的景象。

眼前那花了罗瑟莱家族四年修建的教堂,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西面的三个拱门只留下一个,最高的塔楼已经塌了一半,断裂的半边柱顶参差不齐,露出火烧后焦黑的颜色。

教堂顶端残余的天窗里透出一角天空。青灰色的石壁映衬着法国南部明媚的阳光,形成强烈的对比,更让这里的悲沉之气久久不散。建筑正中顶端剩下最后一个十字架,俯视着宛如遗迹的天井。

安吉尔觉得内心一阵空洞。他转头看向扎克斯。

“走吧。”

扎克斯仍然盯着眼前的废墟不移步。

五年前的今天,十字军脱离了安塔基亚的围困。攻占耶路撒冷之后,他们用异教徒的鲜血给圣城做了一番洗礼。将领们开始商讨如何分配圣城的控制权,一直觊觎此位的雷蒙德伯爵失败告终,返回了他的封地,他的王弟霍乔子爵也同路而返,不久之后病逝在米洛的庄园。

萨菲罗斯勋爵继承父位四年中,完成了因东征中止修建的教堂,将其命名为“圣瓦伦提尼”。

去年,教堂失火,米洛子爵遇难,扎克斯从北方赶来接替兄长的位置,一到米洛便听说许多不同版本的传言:萨菲罗斯在围困安塔基亚时重伤;雷蒙德的随行教士在军中谎报神谕;子爵与修女私会……

扎克斯满心不解,约萨菲罗斯的旧友安吉尔造访被烧毁的教堂。所有的疑惑到今日没有解开,却多出一份让他喘不过气的沉重压在心头。

“……真的就是这样了吗?”

面对着建筑顶端剩下的最后一个十字架,扎克斯不知所言。

“……我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安吉尔抱起手臂,若有所思地顺着扎克斯的目光看去,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萨菲罗斯与文森特第一次见面是在米洛修道院。

1095年冬日,米洛的子爵霍乔买下土地打算建造教堂,却一直未动工,而将此事交到快要即位的萨菲罗斯手上。

“去找图卢兹最好的建筑师。为上帝修建朝拜之所是你的光荣。”

萨菲罗斯冷眼点头,他知道霍乔给他这个任务是什么用意。去年十一月,教皇乌尔班二世已经宣布了收回圣城的消息,霍乔的野心也早已超出目前的封地,东征一事正是向教会谄媚的好机会,他还不想过早让出子爵的位置,自然使出所有能用的招数。

“图卢兹最好的建筑师”这称号是个矛盾。按照教会的标准,优秀的艺术家为上帝虔心工作,不会在作品上留名。因此,萨菲罗斯在一次弥撒后来到修道院的缮写室,希望这里的艺术家作品不会偏离他的想象太远。

正值冬日,缮写室里仍然十分阴冷。为了防止火灾,这些制作手抄本的房间都不能生火。萨菲罗斯有些不适应,便站在门边。房间里只有一个修士,一个坐在窗边的年轻男子。

室内很暗,他的面孔却依旧分明。额前的长发下,暗红色双瞳闪着沉默的光辉。不知在画什么,他的手一刻未停,温柔又不失力道的笔触仿佛在描绘情人的脸庞。

这大概就是真正虔诚的、上帝的艺术家了——如果他真的在为手抄本画插图的话。

那男子意识到有人进来,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肖像压在了一页羊皮纸下,蘸了蘸墨水,继续画起手抄本的插图。

萨菲罗斯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良好的视力让他能看清那只手勾出的线条。画面上,倾斜的巨大十字架贯穿纸张,与繁复的花纹交错在一起,布满了画面。

没有十字架上的耶稣,没有威严全能之主,仅仅一个扭曲的十字便道尽基督的神圣和痛苦。

但萨菲罗斯的兴趣并不在此。他更好奇那幅被修士刻意挡住的画。手抄本只能遮住它三分之二,露出一个女子玫瑰花瓣似的嘴唇、白皙的下颔与散落的棕色长发,其色彩细腻近乎真人。那种手法和其中蕴含的“世俗感情”,萨菲罗斯从未见过,看惯了僵硬的宗教画的他也从未感受到图画带来的震撼。

“她是谁?”

其实他知道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一个技巧高超的修士,在无人打扰时画了又藏匿起来的,必定不是圣母玛利亚,也不像赞助人肖像。男子听见,放下手中的笔,皱起眉:

“阁下,这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他的目光停在萨菲罗斯的红色丝绒外套上。

修士的声音低沉得出乎意料,给他俊秀的外表添了几分沉稳沧桑。萨菲罗斯拿出教堂的策划,将文书递给他:

“除了言行的记录之外,你不想为上帝再建造点什么吗?……以你的才能。”

霍乔将任务推给萨菲罗斯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他会做到这么多,毕竟没有哪个资助人会在建筑师之前写好策划。霍乔不明白,自己儿子想要的与其它赞助人并不相同。就连萨菲罗斯本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直到他看见这个修士的作品他才隐隐有了些概念。

就算目前对方不接建造教堂的工作以后让他回心转意也不无可能。萨菲罗斯等着被拒绝。不出所料,对方看着他,俊秀的眉峰挑了一下:“抱歉?”

幽暗的缮写室里,晦暗不明的气氛在两人间升起。他不在意地一笑,左手抚胸行了一个礼,自我介绍道:

“我是米洛的萨菲罗斯。”

说罢,他将文书放在写字台上便离开了缮写室。在余光里,那个修士维持着注视他的姿势。

那道深蓝色身影出现在前院巨大的拱门下时,萨菲罗斯有一刻以为自己看是看花了。他站在拱廊里,与那男子对视着,几乎忘记了礼节。

“阁下,文森特?瓦伦蒂诺先生……”仆人诚惶诚恐上前报出来者姓名,萨菲罗斯抬手制止。

“阁下。”

文森特左手扶胸,躬身致意,淡漠的动作与声音如出一辙。侍从早已不知去向。萨菲罗斯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艺术家。自从离开修道院之后,他无法制止自己想到他。

“不必多礼,能请到你是我的荣幸,”他张开口,最终咽下“你终于来了”,“院长将你夸得天花乱坠。”

修道院院长听说米洛子爵请瓦伦蒂诺修士为他们工作,前来拜访时对着文森特过往的一堆手稿大肆推荐,只差把他说成当今的伊西多尔。但是萨菲罗斯心里清楚文森特的风格并不讨教会喜欢。那种超越善恶、神圣与堕落的模棱两可的美,兼具个人特质和古典传统,在高度统一化的天主艺术里不会流行。

查理曼王朝遗留下来的建筑教规在他看来无非是金碧辉煌的一堆结构,本身已经不再是美,只是对教会或国王的忠诚宣言。萨菲罗斯想要的不是那毫无新意的教堂,他把自己构想的效果图夹带在给了文森特的策划里。他大概猜到了对方为什么会来,不过无法完全确定。

他还是开口道:“有人说你从不接受贵族的资助。”

面对资助人的疑议,文森特只是一笑,跟随萨菲罗斯走进拱廊的阴影。

“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他回答。

最初的几天里,他们并没有立刻开始修整设计图,甚至文森特没有问起萨菲罗斯对于教堂的要求。

他向米洛修道院的藏书室借来许多建筑书籍,留在缮写室里反复阅读,记录,然后一本本推开。萨菲罗斯很多时候都和他待在一起,翻看未装订的手抄本内页,从其中辨认出文森特制作的。

有时他会将目光转移到文森特身上,然后不知不觉地就看了十几秒钟。作画的文森特要是发现他看着自己,总会略带无奈地一笑,笑容仿佛含着默许的意味。

不知为什么,萨菲罗斯没有再见过他画肖像。

有一个夜晚萨菲罗斯独自前来,文森特不在缮写室。他习惯性地走到桌前,发现了一本又旧又小的羊皮书,边角已经磨薄卷起。萨菲罗斯认出上面写的是希腊文,不过他读不懂。

书里面满了人物肖像和风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贵族,而来自遥远的过去。那些高鼻深目、黑发的罗马人形象,以一种少见的生动跃然纸上。没有勾线,以色彩塑形,分外真实。后面的风景更让人惊讶,绿树和建筑顺着街道向地平线的另一端延伸,让人身临其境。萨菲罗斯久久凝视着其中一页,画着星空下的神庙废墟。

他的手指逐渐收紧。这种画在严苛的天主教看来是异教崇拜——尽管他不得不承认,那些异教图像震撼人心。

“瓦伦蒂诺今天外出了。”一个声音突然将他拉回现实。

萨菲罗斯一惊,一张叠起来的纸被他从书中抖出来。刚刚进来的人影立刻上前捡起,从他手中拿回小册子夹好。他才看清来者是个修女。

“修道院里也有异教崇拜吗?”萨菲罗斯的声音不再那么平静。

“勋爵先生,请你小声一点,这话传出去我就要遭殃了。”修女将食指立在嘴边。

“这是你的?”

“是谁的不重要,”她微微一笑,“瓦伦蒂诺修士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如果他不了解古典艺术的技法,你也不会欣赏他的作品,不是么?”

“你们从哪里弄来那些古典绘画和建筑的资料?”萨菲罗斯没有理会她胸有成竹的话,挑起眉毛,“而且还光明正大地放在缮写室里?”

“勋爵先生,你还是等他自己告诉你吧……至于这间屋子,自从他接下你的工程就属于你们两个了。我只是来拿这本书而已。”修女扬了扬手里的羊皮书,左手抚胸行了一个礼,消失在走廊尽头。

萨菲罗斯独自留在阴暗的缮写室里,他回头环顾,依然空空荡荡。白天文森特用过的墨水和笔还搁在桌上。一种不祥无声地从心脏蔓延而出,扣上了他的胸腔。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文森特再次来到罗瑟莱府邸,开始画教堂设计图。他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本罗马异端的小册子,萨菲罗斯也没有问起。

霍乔子爵对于萨菲罗斯的眼光似乎很不信任,也许是因为文森特的风格超出了加洛林传统。他不止一次转弯抹角地提醒他留意这个艺术家的来历。

东征的呼声越来越高,图卢兹的农民也自主召集成了军队,砸锅卖铁也要去耶路撒冷“朝圣”。宣传的最高潮时,从庄园的花园里都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口号。霍乔对此颇为鄙夷,认为一群既没财力,也没能力的人聚集起来,连欧洲都走不出去。同时他又给自己的骑士下令:数月后跟随雷蒙德伯爵前往圣城。滑稽的序章过后,严肃的正剧才会开始。

作为米洛,甚至整个图卢兹的最著名的青年骑士,萨菲罗斯的军事才干在几年前驱逐南部边境穆斯林时就已显示出来。从年初起,雷蒙德伯爵不断送来号召请这位年轻的勋爵与父亲一同出战。那些信函以各种方式被霍乔回复,萨菲罗斯已经不想去琢磨。

他眼看父亲对着训练中的骑士双眼放光,突然觉得他们和那些农民十字军没什么不同。

“圣战快开始了吧。”

文森特撩起窗帘,清晨的阳光洒落一地,外面是本地农民军拿着粗制滥造的刀枪矛盾在广场集结。更有甚者,连钉耙烧火棍都拿来充数。萨菲罗斯不解地皱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文森特对东征表现出兴趣,而且他居然问:

“你不参战吗?”

“这不是很明显么,”萨菲罗斯的目光落在文森特面前摊开的草图本上,各式各样教堂的细节构造和装饰散乱在纸上,“米洛的队伍由霍乔子爵带领。”

“我不是说子爵,我是在说你。你觉得他们就算到了圣城,又能做出什么?”他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包含着冷锋。随着他向外望去,阳光给他苍白俊秀的侧脸镀上了一圈光晕,仿佛随时会消失在光芒中。

萨菲罗斯明白“他们”指的不仅是农民军,还有十字军的主力将领。作为贵族,他自己也清楚,这些主动请缨带兵去耶路撒冷的没有几个是真心想收回神的领地,不过是为了权势斗争。

“教堂的工程少说也要几年,我不喜欢半途而废。”半晌,萨菲罗斯走到文森特身后,双臂撑在椅背上看他的草图。

他不想参战不是有别的顾忌,只是不想面对战中的纠葛。发起东征的拜占庭皇帝阿列克谢亲手把西欧十字军引进了自己的国土,十字军必定不会臣服于东罗马。若是攻占圣城,两股势力难免在屠杀穆斯林后又掀起一场基督徒自相残杀的腥风。

文森特却合上画本,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一般背对着他说:“我仍是米洛的修士。”

萨菲罗斯有些惊异地松开手,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瘦削却挺直的背影。虽然近在咫尺,他却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他心里一紧,随后又觉得可笑。难不成瓦伦蒂诺想作为随行神职人员跟十字军主力去耶路撒冷?那又是为什么?

“你还是先把设计图画完吧。”萨菲罗斯伸长手臂,轻易又翻开了画本,“策划书里写了,我想要天窗开得高一点。”

教堂的第三层采用质感较轻的大理石,与罗马神庙常用的材料一样。加上文森特挪用多利克半边柱的天窗,基本是在照搬古典设计。如果建好的教堂高耸在星空下,看起来就是那羊皮书里异教绘画的再现。

“为什么。”文森特随手翻了翻策划书,波澜不惊地问。

“……可以从中看见星空。”

萨菲罗斯盯着文森特的双眼,不想放过一丝起伏,但让他失落的是那双红瞳依旧没有什么波动,反而他语调不冷不淡地回问道:

“为什么不是看见上帝?”

桌子突然被什么重物压住了。文森特抬起头。萨菲罗斯已经绕到前面,双手撑着桌面直视着自己。那如星河灿烂的翡翠色瞳孔此时有些发冷,不带一丝戏谑。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了。

本打算就此应承下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在他想着该说点什么时年轻的勋爵已经收手走出了房间,动作利落得没有挽留的余地。文森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真难办啊。他这么想着,靠回了椅背上,右手翻来覆去地把玩着碳条。

几天后,萨菲罗斯在桌上发现了几张设计草图。

教堂东端有三个拱门,上面是圆形的玫瑰窗,三座钟楼在后面并排而起,中间那座顶端有一个十字架。从侧面看去,两排拱柱撑起了天顶,天窗开得极为大胆。

罗马式教堂大多由厚重的石料建造,因此高度与光线都严格受限,要人们从中见到上帝容易,见到星空却并非易事。他也曾犹豫要不要提出这个构想,因为尽管对方可能抱有同样的想法,实际上不一定可行。

怀着这样的疑虑,他翻开了最后一张立面。

支撑起教堂天顶的一种萨菲罗斯没有见过的拱顶,两两交叉,轻巧地将分担了墙壁的压力,给底下留出足够的空间。教堂平面仍然是传统的十字式,相比起外表的严肃与凛然,内部的设计却如此轻巧修长,那安静的走廊终端仿佛隐藏着什么安抚人心的秘密。

在这教堂里祷告,一定能见到星光。设计师似乎在以这种方式告知人们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头顶上的星空不失为一种神迹。

萨菲罗斯觉得自己似乎被教堂草图带出了上帝的领域,但他并不为此感到罪恶,只觉得有点讽刺,最后他选择了安然置之——好像事情本就该如此。他把散落的纸张收好,打算去找文森特,却被满脸阴沉的霍乔堵在了门口。

“你的建筑师已经走了。”

霍乔手上拿着客房搜出来的更多草图。某张被作者丢掉的立面图上,教堂顶端赫然竖立着一个等臂十字架。

然后被粗黑的炭精线打上几条斜杠,宣布作废。

“你以为你请到的是什么人?”

萨菲罗斯并非没有想过文森特的来历。在看见缮写室里的异教绘画后,拜占庭的等臂十字已经无法再让他惊讶了,然而他还是按耐不住地带着那张草图重访米洛修道院。这一次他又看到了修女,她跪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向外祷告。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般从容地站起来。

“勋爵先生,他和你的契约关系已经结束了。”

修女左手抚胸,欠身行了一个礼。萨菲罗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们会加入随军教士,是不是?”

“是的。”修女点了点头,“容我多说一句,瓦伦蒂诺修士只是希望你会调停雷蒙德军旅的状况。”

“我能做什么?”萨菲罗斯不怒反笑。这简直匪夷所思。

“勋爵先生,你应该和他想的一样吧。你不会希望十字军和拜占庭闹僵,也不会希望雷蒙德的军队打着上帝的名号血洗圣城吧?”修女翻开草图,指着教堂顶端的等臂十字架,“这不仅仅是正教的象征。”

萨菲罗斯抬起眉毛,嘴角依然带着微笑,看起来更加气势凌人:“……血洗圣城……你们果然对异端怀着同情么?”

修女像察觉到危机一般睁大眼睛,抬手刚要画十字,他对这种掩饰已经厌倦了,打断她:

“你们过去的领主是谁?”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嘴角勾起一丝笑,一副半真半假的无辜表情:“上帝!阁下,修道者只对神明忠诚。”

“所以我是说过去。”他不耐烦地重复。跟文森特相处以来,他极少看见对方作为教徒的一面。左手抚胸、低头欠身的礼节属于上流社会,而不是修道者。加上他自身的古典气息,萨菲罗斯猜测他过去是罗马帝国的贵族,至于为什么会成为米洛的修士便不得而知了。

“你为什么要追究这个,勋爵先生?……随军修士不止是为了临死的穆斯林祷告而存在的啊。”萨菲罗斯望向修女颤动的棕色眼睛,他仿佛能从中看见漫天风沙,圣城里两教信徒互相杀戮,鲜血染红了耶稣生死复活、穆罕默德升天的土地,似乎能听见十字军士气高涨的呐喊,一如他们备战时激情澎湃的宣言。

萨菲罗斯闭上双眼又睁开。他此刻脑海里乱成一团麻,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他其实并不在乎文森特的身份,而是对那个人的“愚蠢”耿耿于怀——明明可以做个隐姓埋名的修士,却选择坚持自己的信仰,不是对神,是对人。而且,他选择得如此轻而易举,好像根本不值得犹豫。

文森特或许不知道他的坚持也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萨菲罗斯多年来或真或假的信仰。就算他知道了,可能会因此收敛,但绝不会为此改变。想到这里,萨菲罗斯脸上仅存的礼节性笑意也消失殆尽,让对面的修女不得不收敛所有表情。

“告诉我,他的来处。”

她沉默了一会,说:“坎帕尼亚。”

还好。这是萨菲罗斯听到之后的第一个想法。至少不是拜占庭。但随后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他大概能明白,文森特那样对天赋异禀、极为敏感的人,必定能通过艺术的碎片追回他祖先的历史:自己的祖辈在几百年前是如何被侵略,当作异端,然后销声匿迹地活在另一个宗教的统治之下。

“勋爵先生,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异端对异端的惺惺相惜,但其实……”

“够了。”萨菲罗斯抬起手打断修女,向缮写室望去。幽暗的长廊尽头,那小小的木门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

“……请。”修女侧身让开一条路。

“不必了。”

说完这句话,萨菲罗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翌日,他重新开始了骑士训练。

他走得如此干脆,所以没看到自己离开之后,文森特从缮写室走出来,修女欲言又止地与文森特对视,后者摇摇头,默默注视着萨菲罗斯离开的背影,目光里带着说不清的愧疚。本来是他打算让两个人的交集到此为止,没想到主动画上句点的却是萨菲罗斯。

秋风又一次吹拂了上帝的领土。以往这个季节,贵族们应该换上了天鹅绒的外衣坐在花园里喝茶,谈笑风生,骑士跟在贵妇们身后,听她们精巧地踩碎一地落叶的声音。现在萨菲罗斯站在安条克城外枯黄的草地上,回想去年此时——他和瓦伦蒂诺的契约结束的秋季。

自从那天离开教堂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和文森特说过一句话。他不是没有回去过。雷蒙德伯爵的军队集结前两天,他来到缮写室里,里面空无一人。这时候修士们一定在准备行装。萨菲罗斯再次走近那张无比熟悉的桌子,随手翻了翻堆在桌上的手抄本和祷文,露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张墨水画。

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看见过这幅画——被文森特不动声色藏起来那一幅。

这回他看到了全部。那个女子果然美得惊为天人。明亮的双眸含着笑意,下面是细直的鼻梁和玫瑰花瓣似的嘴唇,栩栩如生。她身穿传统的拜占庭长袍,棕色长发散在白皙的脖颈两侧。萨菲罗斯忍着心里微妙的不适回忆起羊皮小册子里的神庙废墟,画上的女人就像是那个失落时代里走出来的女神,这幅画右下角的题字也是已经失落了的语言:Λουκρητ?αΒαλεντ?νο?

“露克蕾蒂亚?瓦伦丁”,“瓦伦丁的贞女”,“爱人露克蕾西亚”……萨菲罗斯凭着他自学的那点希腊语自然不知哪种翻译才是对的,于是此时他盯着这两个暧昧无比的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那些他以为是“瓦伦蒂诺”修士带给他的最重要的东西比起在这副画像什么也算不上吧。

原来他想得到的并不是信仰解放——不是能看见星光的教堂,上帝之外的、共同的信仰——萨菲罗斯会欣然接受那些洗礼。但是此刻,他只希望画上的人是他。可是这个貌似简单的愿望大概永远无法达成了。

就算他订这么一幅画,大概也不会被如此描绘吧。

甚至他开始怀疑,文森特画出那些如星空般邈远美丽的设计时,究竟是在为了他,还是只是借助自己给他的机会为了来构建一座理想的神殿?这段契约关系的匆匆结束和文森特的突然离去似乎是可以解释的了。

这样想着,萨菲罗斯又一次离开了缮写室,干脆得一如他所有离去。

他们一别就是整整一个四季轮回。同属雷蒙德大军,同走一条路线,同驻一个营地,然而两人地位悬殊。萨菲罗斯总在朝圣者队伍中寻找那个黑发红瞳的身影,有时甚至会打扮成普通骑士去听低级教士讲道——东征的路途险恶无比,他无法自制地想要确定文森特的安危。

六月的时候,十字军主力在小亚细亚打败了罗姆苏丹国的赛尔柱人,自身也付出了极大代价,而胜利的结果又被拜占庭夺取,这场战争成了很多将领都不愿回忆的恶战。

萨菲罗斯犹记得塞尔柱人守在都城时,十字军久攻不下,两军僵持,愤怒的霍乔下令将地方俘虏压到城前斩首,被激怒的敌人也在城头肢解十字军士兵。拜占庭式的都城上下鲜血淋漓,腥气熏天,萨菲提着长剑站在队伍后面,看着这残酷道荒诞的景象,啼笑皆非——这是圣战场,还是屠宰场?

之后,雷蒙德率领的军队与主力一起继续东进。正值酷暑,要到达巴勒斯坦,他们必须翻过山脚峭壁悬崖、山顶常年积雪的托罗斯山。本身在近东沙漠行军的军旅已经面临着缺水缺粮的困境,翻山的过程可想而知。死去的人畜来不及埋葬,在军中惹起瘟疫。总之,比起对赛尔柱人憋屈的胜利来说,这场艰难跋涉恐怕更加不堪回首。

霍乔子爵经历了这番折腾变得形销骨立,乍看之下十分惊悚。萨菲罗斯却还是以往的样子,除了他眼里的疲惫和略微憔悴的面色,人们甚至无法从他身上看出这几个月的行军折磨。

只有萨菲罗斯自己知道,因为军队里有那个人在,他不可能在那个人面前变得形容枯槁。而文森特也仿佛有神明庇佑。他的头发剪短了,但依然漆黑,在为士兵们讲道的时候他的声音依然低沉稳重,而那双石榴色的眼睛仿佛永远都磨不去深邃优雅的光泽。在士兵都坚持不下来的托罗斯山上,他作为随军修士居然安然到达了巴勒斯坦,而且没有丢掉他为数不多的行李。

唯一不同的,随着旅程越发艰难,他讲道的时候虽然越来越少,平时不再像以往一样无时无刻都在沉默。当队伍还在六月积雪的山上时,修士中最为虔诚积极的斯蒂芬染上了瘟疫,少了这个祷告、唱圣歌的头领,剩下的人怏怏地也提不起精神。

萨菲罗斯披着盖到眼睛的麻布斗篷,默默站在祷告的人群后面,脚下满地荒凉的黄沙,然而没什么比那些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圣歌声让他更加不适。他皱着眉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营地,帐子下盖着多少病痛和死亡。他突然在心里问自己,东征的意义就在此吗?

为什么要看着他们受苦呢?

他刚想离开,一道熟悉的声音硬生生将他揪了回来。那声音不高,也不激扬,低沉和缓如同深山里的流水回音:

“通向毁灭的大门宽阔,道路平坦,因此进去的人也多;通向永生的门却是窄的,路途艰难,因此找到人也不多。”

说罢,文森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转身就走了,那些周围站着的人还愣着听他说话,神情恍惚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萨菲罗斯此时心里不知为何竟是一酸。

文森特返回自己的营帐时,萨菲罗斯的身影从帐子后闪到他面前。他见此并未惊讶,深红色的双眼里掠过一丝波澜,又转瞬即逝。他没有行礼也没有划十字,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等他开口。

“你背漏了一句,这一段的开头,圣徒让人们选择窄的门和路。”

“要做选择的是他们,我不能驱使他们去走哪条路。”

“是吗?真没想到,”银发青年嘴角的那抹难以置信仿佛也闪着冷冷的银光,“你这样还能算是个合格的修士吗?”

“我从没合格过。”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语气一如既往地淡漠。然而他又接着道:“不过信仰目前是他们唯一的力量了。”

“……这种虚无的相信,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萨菲罗斯仍是那副有些嘲讽的语气,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特点,让他无论何时听起来都是不会笃信任何事物的。他知道这句话说得很重,以为文森特会表示不满,没想到对方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冷峻的面孔温和了些许:

“……原来你也会这么说。”

“也?”他捕捉到了这个补语。

文森特像是没听见一般,兀自抽出随身携带的《圣经》交到萨菲罗斯手里。后者不解地看着那本泛黄的小书。与他笔下华美的手抄本不同,这本《圣经》字体严谨,装帧古朴,看起来年代久远。他不用想也能知道这对他意义非凡。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文森特:

“为什么?”

“重要的不是你信仰什么,而是你的信仰能带来什么,”文森特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温和的笑意只是错觉,“告诉你这个的原因只是,我曾经也问过那样的问题。”

这番话实在是出乎意料。萨菲罗斯盯着文森特好一会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如何得出这种结论?过去他对爱情的信仰(如果有的话)能给他带来救赎和封地吗?还是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在说露克蕾西亚?

他目送着对方转身走进帐子,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过去差不多是一无所知,而自己对于文森特又何尝不是呢?文森特只不过在做随军修士该做的事,把上帝的指引送给无心行军的勋爵罢了。

萨菲罗斯在回营的路上随手翻开那本《圣经》,书页立刻被小亚细亚的山风吹得哗哗作响,里面飞出一片被当成书签的枯叶。他翻到做了标记的那一页,不知文森特有意还是无意,正好是《诗篇》里的一节:

“即使我走在死阴的幽谷里,我也不畏惧邪恶。因为你与我同在。”

与我……同在。

放眼向托罗斯山脉望去,苍凉磅礴的山脊上星星点点的营帐和人显得不自量力得可笑。这场景从前对萨菲罗斯来说像一场梦境,此刻却逐渐真实起来。

明日行军还要继续,十字军还要拖着疲惫的队伍前进,萨菲罗斯却在长存心底的不耐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他还从未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战的问题。

“……隐士彼得这次因为灾荒出逃未遂,足以显示出军中人心有多散漫,士气多低迷。要是再找不到出路,怕是各大军能跑的都要跑了。”

十字军各领袖议事的军帐里,坦克雷德勋爵正处置今早刚刚抓到的出逃未遂的彼得。语毕他一挥手就有两个骑士将跪在旁边的隐士带了下去。其余军队领袖没有要求惩罚,但面色凝重,显然都对这个十字军的前精神领袖极为不满。

“对于攻城,我倒是有一计。”博希蒙德伯爵把手撑在桌子上,深不见底的眼底精光奕奕。萨菲罗斯转头看了看霍乔子爵,后者不屑地冷哼一声。

“在下绝对有把握拿下安条克城,只是,城破之后,诸位还得把城市交给在下统辖。”

桌上一时议论纷纷,十字军各将领面面相觑,只有博希蒙德端坐,一脸安然地等着众人同意。

“这杂种诺曼人!趁人之危的老鼠!”

从军帐出来后,霍乔狠狠地啐了博希蒙德一口。

萨菲罗斯面无表情地拿着布包好的骆驼肉走到文森特面前,干燥的油渗了出来,把布染成斑驳的棕黄色,空气里却一丝香气也没有。文森特看了一眼,欠身行礼,淡淡地说:

“抱歉,勋爵先生,我在大斋戒。”

啊,复活节快到了。萨菲愣了一下,纤长的睫毛半垂着不动。等他勾起嘴角,自嘲又傲气的笑容扬起一半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托住了他手上的布包。

“不过谢了。我想,你不会介意把这些分给生病的修士的。”

萨菲罗斯眼神又冷了下来:“其他修士没有在斋戒吗?”

那双才泛起暖意的深红色眼睛忧郁起来。接着文森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萨菲在他身上看到一个甩着披风的骑士。

“跟我来。”

文森特走得很慢,萨菲罗斯轻松地跟着,但渐渐地他发现他们两个是周围唯一动得这么快的人。

路过的营帐越来越稀少,破烂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的信徒在被风掀掉一半的帐篷里对着十字架长跪,瘦骨嶙峋的隐士躺在土里,嘴里念念有词,眼里已没有神智。病态的老马在帐外守着,一个修士蹲在旁边,端着一个破碗,在马粪里翻捡,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神经质地抖个不停。

“他在做什么?”萨菲罗斯忍不住问。

文森特还没说话,修士翻出了几枚小指大小、种子一样的东西,等不及放到碗里去洗就颤颤巍巍地塞进了嘴里。

春风偏偏在这时吹来,带来一阵恶臭,饶是上过战场的萨菲罗斯也屏住呼吸。文森特递给他一条干净的布带,自己也掏出一条覆在口鼻上,绑在脑后。两人走进了恶臭的源头——安置病患的大营帐。

这是萨菲罗斯第一次进这种充斥着贫穷的病痛和死亡的地方。营帐里头对脚地塞满了躺着呻吟的低级骑士、修士和朝圣者,全身包得严严的修女们和僧侣端着水盆布巾穿行。

“加拉泰亚,”文森特走到一个高挑的身影面前,把骆驼肉交给她,“把这些给他们分了吧。”

这是什么异教花名?萨菲罗斯打量她好一会,通过那深色的眼睛认出她是图卢兹修道院那个修女。她行了一个礼便离开了。

“谢谢你,勋……”文森特转过头来,又道了一遍谢,被对方打断:

“叫我萨菲罗斯。”他垂下眼帘,浅色的睫毛再次遮住那双凌厉的碧绿色眼睛。

“要是再不攻城,更多人会死在这里的。”

这是圣战。萨菲罗斯刚想说,那个翻捡粪便的修士突然浮现在脑中。这是圣战?

“波西蒙德自称有办法攻进安条克,如今也只有等了,”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抬眼看着修士的眼睛,“你本可以选择不来的。”

文森特无奈地一笑:“我也没想到会事会至此。”

他们安静地对视了一会。他深红色的眼眸如此通透而澄澈,眼底藏着细碎的伤痕,宛如内部碎裂的宝石。萨菲罗斯一时迷失在那片静谧的世界里。他想起安条克城罗马墙外满山的红罂粟。

“不早了,你不该再留在这边了。”文森特咳了一声,淡淡地移开目光。

萨菲罗斯不知道文森特要送他到哪里。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往高级军官的营帐走。天色已晚,贫瘠的土地上空夜色昏暗,繁星初上,是安条克少数美丽的地方。

两人经过一道阴暗的拐角,里面极煞风景地传来烤肉的香味。不是死战马那种酸味,而是真正充满脂肪、能滴出油来的香气。

萨菲罗斯下意识地往里面拐去,被文森特一把拉住袖子。

“不要看。”

烤肉的香气带着让人作呕的腻味,勾住人的肠胃。萨菲不解地回过头,对方一贯淡漠的眼神少见地关切。文森特仍抓着他的袖子,再次说:“萨菲,不要看。”

萨菲罗斯停住了。对方慢慢放开手,沉静地道:“回去吧。”

当晚,萨菲罗斯独自来到罗马墙下的山坡。这片罂粟花在军队里名声狼藉,因为许多难以忍受饥荒的教士都愿意借罂粟“轻松一下”。

星光璀璨,平日鲜红的花朵此时宛如蒙上了一层深蓝的玻璃。萨菲罗斯微闭上眼,任由醉人的香气拂过鼻尖,吸进肺里,仿佛如此就能洗去那股肉香。

——傍晚他与文森特分开之后又折返回阴暗的小巷。小巷上方的墙头正守着一个塞尔柱人,目眦欲裂地瞪着底下的柴堆。

他看清了柴堆上转动的巨大肉块,不是驮兽,不是野味,是人的躯体。守在旁边的十字军脚下散落着一个穆斯林的衣物。

萨菲罗斯拼命忍住捂嘴的冲动,机械地转身就走。

现在他想起来,自己的反应并不算过激——上过战场也罢,他毕竟骨子里是个贵族,残食同类这种事远远超过他的接受范围,和“圣战”更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事。

霍乔要是知道,估计又要说自己心眼比老鼠还小。然而,萨菲这时已经分不清荒谬的是文森特,是他自己,是可怜的朝圣者,还是这一帮狂热的十字军。

“这花闻久了会不舒服的。”

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想起,接着是熟悉的深海般的声音。

萨菲罗斯的思绪从令人作呕的小巷抽离出来。回过头,文森特正安静地看着自己,红瞳在夜色中闪烁。

“你还是去看了,是么。”他在他身边坐下。

他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带着怒气道:“看不看有什么分别?”

对方沉默一会,低声说:“………就这样看着,没法做什么,这是我的选择。”

“…成效如何?”

“作为惩罚来说,或许还不错。”

萨菲罗斯更加无言以对,然而文森特望着满天星光,又低声接道:“不过,只要一直看着,就不会忘记一些东西,比讨回圣城的信条更重要。”

后来回忆起来,那个晚上,两人抛开相去甚远的身份隔阂,抛开以前的缘分,就这样并肩在罗马墙下坐到天明。

那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浮现时,萨菲罗斯居然感到一丝平静的快乐。他甚至有种错觉——同样的光芒会透过重重石料,照进信徒心中,让堆满尘埃的内心豁然开朗。

那时他有种错觉——他们还是能够得到救赎的。

还是能得到救赎的。

五月末,博希蒙德终于将他的计划全盘托出:他重金买通了塞尔柱帝国素丹西彦的手下弗罗兹。两人已经商榷好时间一到就由前者发令,将城墙上的守卫都支开。十字军全军整装待发,六月一到,便随时准备攻城。这个计划背后的博希蒙德伯爵本打算亲率六十精兵,攻开城门,霍乔却在会议上推荐了自己的儿子。

“伯爵最好不要以身犯险,这种危险的任务,还是让年轻人代劳吧。”霍乔扶了扶眼镜,口若悬河地把萨菲罗斯在骑士训练中得到的评价和唯一一次征战经历夸大其词地背了一遍。

尽管他经历尚浅,但各将领都看得出来,再过几年,这位年轻的勋爵在同龄人中绝对无人能匹敌,皆不敢轻慢他们父子,没有异议。

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霍乔立刻摘下了殷勤的面具,拦到正在脱外衣的萨菲罗斯面前。

“又要去朝圣者那边的营帐?”

对方淡漠地卸下厚重的外衣,拿起剑打磨。

“你现在不训练的时候整天往朝圣者那边跑,不然就是在山坡上坐着,是在做什么?”他再次厉声问,换来年轻勋爵的一声冷笑。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给他送物资。”

萨菲罗斯没有看他一眼。

“你要是再和异教徒混成一片,不愿带兵,不如滚回图卢兹!”

萨菲罗斯仍然没有说话,开始穿戴锁甲。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霍乔青筋暴露的手紧紧揪在一起,脸庞扭曲得眼镜都架不住,他吸了一口气冷静下,再度暴起,“离耶路撒冷还很远。你现在要是不打通自己的路,将来根本没有机会出头!我再说一遍,养你这么久,不是为了你出家当修士!”

东征开始之前,是谁不想让自己儿子抢风头,现在却又借着他的能力为自己征战?博希蒙德扬言攻下安条克之后城市要交给他统辖,若萨菲罗斯承担了带领精兵的责任,事成之后,伯爵也无法亏待身为父亲的霍乔。想到这里,他翡翠色的双瞳逐渐冻住,像大西洋上的冰山。

他倏地一声将剑推进剑鞘,金属摩擦的声音惊得霍乔一个冷战。接着萨菲罗斯站起来。虽然两人距离不近,但身材高大、身穿银甲的儿子站在面前,霍乔有了被压迫的感觉。

他强撑着不打颤,双手悄悄撑住了背后的桌沿。

“你……你想违抗我的命令?违抗上帝的旨意?”

一阵沉默,两人之间的空气逐渐冷凝。

“上帝的旨意?”霍乔双腿开始发软时,萨菲罗斯终于冷笑一声,缓缓道:“这一次,我会带兵。”

他缓慢地对上了父亲颤动不定的双眼,接着冷声说,“但是将来,我也许会舍弃这种生活。”

语毕,他抽出长剑,转身向外走去,锃亮的剑光割伤了霍乔的视线。这个父亲剧烈地呼吸着,目光阴冷地瞪着萨菲罗斯的背影。

攻城前一天天色阴冷,乌云压城。尽管初夏快到了,安条克的风仍然萧瑟。

“这时候再训练,只会浪费体力。回去待命吧。”

萨菲罗斯遣散了博希蒙德给他的六十精兵,回到营帐卸下盔甲,换上不起眼的灰布衣,用兜帽掩住一头耀眼的银发。片刻之后,聚集在修士营帐外面的信徒里,多了一个被灰色包裹的身影。他压低眼睛看着讲道的人,碧绿的汪洋里倒映出那个黑发红瞳的身影。文森特微低着头,眼里和低沉沙哑的声音里都带着些许疲惫。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恶者。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你们饶恕人的罪过,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罪过。你们不饶恕人的罪过,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罪过。”

一些朝圣者手里拿着破烂的圣经,萨菲罗斯从怀里掏出文森特送他的那一本,翻到《马太福音》,眼神复杂地望着文森特。明天就是攻下安条克的日子,饱经磨难、积怨已久的基督徒们等不及要报仇雪恨,而他却在这里说“饶恕人的罪过”?

纵观听布道的人,有些朝圣者低头不语,窃窃私语的也有不少。有些骑士耳语的声音正好大到让旁人听见内容,无非在质疑这个图卢兹修士的忠诚。

萨菲罗斯冷冷地听着。文森特稍一抬头,似乎看到了他,却毫无反应。

布道结束后,兴致缺缺的人群很快开始散去,没有人注意到站在最后的灰衣青年。萨菲罗斯打算上前时,却看见扎克斯勋爵的师傅安吉尔逆流而行,走到文森特身边。他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换上了有些褴褛的衬衫,萨菲罗斯疑惑地沉下面色。

“瓦伦蒂诺修士。”

这位中年领主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的声音低沉有力,一身修士袍、清瘦的文森特在他旁边却更有一番深沉的气场。他画了一个十字,道:“安吉尔先生。”

两人都没有说多余的话。安吉尔直接问道:“什么样的基督徒到这时还在主张和平?”声音听不出情绪。

“布道只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没想主张什么。”对方淡淡地道。厚重的袍子遮住了他大半下颔,那双深红色的眼睛让安吉尔心里有些惊诧——那深不见底却又犀利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寻常修士所有。

他再次试探道:“所以,你是不想让城里的穆斯林们为这场围困付出代价?”

文森特回头看着安条克沧桑的城墙:“这城里还有像随军朝圣者一样普通的信徒。八个月的灾荒固然艰苦,但仇恨和杀戮不能挽回任何失去。”

安吉尔沉吟了一会,突然问道:“所以你选择了当一个修士?”

那双红眸里迅速掠过一丝伤痛。

“也可以这么说。”

攻城这晚上突然大雨倾盆,水淋淋的雨幕中,十字军主力鼓角齐鸣,从安条克四面八方攻向城墙。城上的守军怠倦了几个月,猝不及防地乱作一团。博希蒙德伯爵找到的穆斯林叛徒弗罗兹支开了守卫,把城墙留给十字军麾下的六十精兵。

萨菲罗斯带领着伯爵的诺曼士兵摸到城墙底下,弗罗兹垂下绳梯让他们攀援而上。登上城墙厚,守军很快赶来,在他们面前却不堪一击。跟在萨菲罗斯身后的扎克斯看着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舞长剑斩开一个又一个敌人,动作轻盈却致命,连刀剑相击的铿锵声都少有。他的长发虽然已淋得湿透,却还随着他的动作飘起。

随着最后一个守卫倒在萨菲罗斯刀下,城门缓缓打开。他转过身,雨水洗净了铠甲和剑刃上的血色,银色长发流泻而下,只比面孔白上几分,明亮的碧色眼中没有戾气,也没有杀气。

还站着的所有人都浑身浴血。他们此刻全都意识到,自己尽管是出色的武士,但都在这个年轻人神明般的剑术下相形见绌。

那时他们都想,再过几年,自己会愿意臣服在他面前,为他征战,所有见习骑士会以他为理想。

然而,这种凝固的气氛只持续了一秒,六十人中的第二人立刻回神,从死去的同伴身上翻出了号角吹响。接到信号的各十字军停止佯攻,纷纷向城门奔来。

博希蒙德伯爵的精兵们见萨菲罗斯站在城门旁不动,便越过他杀进了城内。接踵而来的十字大军迅疾而紧凑,他竟连插队都无法做到。未等一拨人潮过去,城里已经传来惨绝人寰的叫声。

他以剑支地,微闭上眼睛,这一刻还是来了。

……

“……你不会希望十字军和拜占庭闹僵,也不会希望雷蒙德的军队打着上帝的名号血洗圣城吧?

“你觉得他们就算到了圣城,又能做出什么?”

“这城里还有像随军朝圣者一样普通的信徒……”

“……就这样看着,没法做什么,这是我的选择。”

“……作为惩罚来说,或许还不错。”

“这城里还有像随军朝圣者一样普通的信徒……”

“勋爵先生……勋爵先生?”

一道怯生生的年轻男声冲破重重哀嚎,将萨菲罗斯拉回现实。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是个金发碧眼的低级士兵,脸孔清秀得像个女孩。

“您……受伤了吗?为什么不进去呢?”

“我没事。”他拔出剑站直身体,微不可觉地摇晃了两下。他顺着男孩的目光望向城里,里面刀光剑影照亮了黑夜,雨还在下,混着血水蜿蜒地流出来,流到他脚下。

他觉得很疲惫,疲惫得连嫌脏的力气都没有了。

“雷蒙德伯爵的队伍很快就会到了……”男孩见对方说没事,腼腆地笑了起来。

萨菲罗斯闻言,又闭了一下眼睛,提起剑。

“那走吧。”他跟着男孩的队伍往城里走去,“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戴上头盔。他似乎很害羞,声音在金属下闷闷的:“克……克劳德。”

没有月光的晚上,安条克的街道和广场只被闪电和剑光照亮。城里流着血和雨的河流,走几步路就会撞上尸体,随后发现尸体堆得有多高。

萨菲罗斯只能凭着本能砍杀任何一个攻击自己的人,甚至挡开了几支伸向自己的十字军长矛。

他时不时会和克劳德交谈几句,希望借此逃离文森特带给他的思绪。后者年轻腼腆,话很少。他出身平民,在图卢兹做见习骑士,十五岁时开始受训于领主的儿子扎克斯。

“扎克斯常常说起你,”他费力地挥动长剑,穿透一个塞尔柱士兵的胸膛,又费力地抽出来,萨菲罗斯心想,这个年轻人的剑术还差得远。“他说,你是他见过剑术最好的人。”

这时一波塞尔柱人围在他们前面。萨菲罗斯挑开伸到面前的长矛,微俯下身,长剑在身前划出一个雪亮的半月,无声地切开了几个敌人的腰腹。

他再次举剑时,前面只有一排残破的房屋。

“勋爵先生!”克劳德小声叫道,不知该不该闯进去。萨菲罗斯闻声停下,身后跟上来的人见他清理了障碍,一拥而上扑进了前面的穆斯林民宅。很快就传来女人慌乱的尖叫和小孩的尖声大哭,穿透了滂沱大雨的声音。

男孩湛蓝色的眼睛有些颤动。萨菲罗斯也对这个年轻的骑士摇摇头。两人刚想离开,克劳德的面色骤然僵住,一声惊叫卡在喉咙里。

接着,他无声地倒了下去。一柄长矛从他背后穿透至前胸。鲜血缓缓流下,在他胸口的十字上划出几道细细的河流。

萨菲罗斯下意识地一剑斩断那长矛,刺死从背后偷袭他的士兵,把男孩拖离混乱的战局。漆黑的房屋背后,他借着闪电的光辉看清了克劳德胸口那一截断矛。

铁质的矛尖十分厚重,比塞尔柱人的精美许多,上面刻满了花纹,花纹中央有一个十字。

不知过了多久,萨菲罗斯深吸一口气,拿起剑,从房屋背后向外面望去。

十字大军已经全部进城。此时他们外面的道路除了尸体外空空荡荡,厚重的雨声甚至掩盖了远处的厮杀声。

他向广场望去。对面俨然成了战场。不,是屠宰场。黑夜掩盖了敌人的身份,因此每个人都试图杀死遇见的每一个人,士兵,老人,妇孺,甚至同伴,在黑暗中都一样。

刚才一路杀进城门的年轻战神,此时不知是进入黑夜里继续杀戮?还是放弃自己的职责,在这里陪伴个刚刚死去的孩子?

他回头注视着地上的克劳德。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空洞地睁着。他曾经渴望变成自己一样的骑士吗?他也没有料到,就算没有光荣地为神现身,也可能被黑暗蒙蔽双眼的同伴杀死吗?不知他看见那柄属于十字军的矛尖没有,要是看到了,大概会觉得这是对他梦想最残酷的剥夺吧?圣战也会如此吗?不——所有的战争都是如此,为什么才意识到这一点呢?

霍乔子爵的咆哮和所有将领士兵们期待的目光在脑海中划过。萨菲罗斯垂下头,长发随之流泻在肩上。他打算在这里等着度过漫漫长夜——城门已经攻开,十字军屠城绰绰有余。天亮之后,要是他提着剑召集好队伍,人们仍然会对他敬畏有加,没人会知道他这一晚到底在做什么。就算他出城坐一晚再回来,也没人会说什么。

这么想着,他用剑支起身体,沉重地站起来,探身查看外面的街道。片刻的死寂之后,远处划过一道闪电,把漆黑的街道微微照亮。

在那微弱的光亮中,萨菲罗斯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以熟悉的姿态站对面一座残破的房屋檐下,遗世独立的样子像一片安静的净土。

闪电只有一瞬。但那足够了。他知道对方也看到了自己,而且会在那里等着自己。就像他以往那样。

他负手握剑,跨进雨幕,向对方走去。

路上横躺着许多尸体,萨菲罗斯一一跨过。黑暗中那双深红色的眼睛随着他靠近蓦地睁大了,明亮慑人。

身后有利剑破空而来,萨菲罗斯堪堪回头,只见刚才尸体堆中的一个穆斯林女人此时已经暴起,双手握着不知哪里抽来的长枪,嘶喊着直刺他的胸膛。她脚边是被开膛破腹的孩子。

那一击没什么章法,然而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加上枪的长度,气势惊人。萨菲抽出了剑,正要送进女人露出的空门,大脑却瞬间被血腥的图像占满,一幕接一幕,所有杀戮都在黑暗中进行,当闪电划过时,无辜的穆斯林女人、老人、孩子惊恐而苍白的脸,以及他们在十字军剑下的死亡。

碧绿的瞳孔在雨水中颤抖了一下。萨菲罗斯此时还可以勉强躲开,然而他的余光瞥到了身后的文森特。两人之间不过一步的距离,要是自己避开,她必定会将文森特刺成重伤——那是他接踵而来的唯一念头。

剑从他手里滑落,他没有躲开,穆斯林女人的枪直撞进他的胸腔。矛尖穿透了他的铠甲,金属相击的冰冷触感让他有些反胃。

“萨菲!”

身后的文森特叫了一声,语调是前所未有地急促。萨菲罗斯想回头告诉他自己没关系,却只看见——看见那个“修士”瞬间闪上前来,握住了他还没落地的剑,抬起,转腕,干净利落地砍中女人的手臂。要是再用力一点,那双手臂就会被砍下来。

长枪在胸腔里凝滞了几秒,力道一轻。萨菲罗斯如释重负地向后倒去。他感到一双手毫不费力地接住了自己,透过铠甲传来冰冷的温度,如同被洁净的雨水包围。

长出一口气之后,他突然有些自嘲,自己居然忘记了瓦伦蒂诺过去是有领主的,以为他需要保护……

文森特低沉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萨菲知道他在唤自己的名字。可惜他很快就听不清了。

四周一片黑暗。身体一开始极度寒冷,后来头脑和胸口烧起来一般。

萨菲罗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力气睁眼。终于恢复些许知觉时,时而感到有男人女人的双手轮番接替,为他换药、擦身、换浸透凉水的布巾。他听到窗外本应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到他这里模糊不清;有人在他附近争吵。更多时候,有一道低沉的男声在为他读《圣经》,还有那双冰冷的手抚摸过他的额头。

文森特……

他在那让人沉湎的声音中醒来又睡去。

攻城胜利之后的第四天,城内的十字军都还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唯有图卢兹领主的营帐气氛冷凝。安吉尔、扎克斯和爱丽丝此时都守在萨菲罗斯床边。他在被刺中的最后一秒避开了要害,但失血过多,高烧不退。如果药物充足,至少要一个月才会醒来。若是治疗没有保障,将会十分危险。

霍乔手里捏着萨菲床头的一本圣经,面色青得能拧出水来,聚精会神地盯着帐篷的门帘,仿佛要在那上面烧出一个洞。

终于,一个低级骑士掀开门帘,跪下行礼:

“子爵,图卢兹修道院的瓦伦蒂诺修士求见……”

霍乔挥挥手示意让他进来。很快,文森特跨进营帐,掀开深蓝色的兜帽,欠身行礼。那张面孔气质越发清冷肃穆,低压的凤眼沉得让人不敢直视。

霍乔刚要爆发,扎克斯突然瞪大眼睛,指着他叫道:“你、你不是……爱丽丝姐姐的骑士么?”

爱丽丝闻言也抬起头,看到他,碧绿的瞳孔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才说:

“瓦伦蒂诺先生……你居然成了修士么?”

文森特只是微低着头,一言不发,深红色眼睛古海一般捉摸不透,曾几何时那双金红色瞳孔清澈见底。他只是站在那里,间歇地看向床上双目紧闭的萨菲罗斯。

霍乔被扎克斯夫妇的话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修士,居然是露克蕾西亚的骑士?

——米洛子爵家族在罗马有过一家姓瓦伦丁的远亲,远到现在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瓦伦丁家有两位女儿,才貌双全。然而十几年前开始欧洲天灾人祸不断,罗马教会、领主与农民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不少危险分子威胁到贵族和教廷。瓦伦丁家也没有逃过阶级斗争的风暴,五年前面临衰败破产。

当时霍乔正忙着在教皇面前争风,没空理会灾难中的远亲,倒是萨菲罗斯的堂弟扎克斯寄去为数不多的救急金。然而,这种救急不过螳臂当车。有一天,瓦伦丁的一位骑士来信:领主古利摩尔?瓦伦丁和长女相继病逝,希望子爵能接济次女爱丽丝。霍乔没有理睬,扎克斯便前去罗马接应,与爱丽丝一见钟情。此后再没有瓦伦丁家的消息。

“你……是露克蕾西亚的骑士?”霍乔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文森特。

对方皱了皱眉:“救人才是当务之急。”

“救人?你还说救人?萨菲罗斯被一个平民女人捅穿胸口,这不是笑话么?是为了保护你?还是手软了?”说着,霍乔拿出夹在圣经里的一张纸,表情夸张地举起来展开:“看哪,罗马式的教堂,象征和平的等臂十字架?”他刷地把教堂立面图撕成两半,等臂十字架顿时支离破碎,接着把圣经用力掼到地上,脆弱的纸片散了一地。

“异教徒,你就是这样荼毒我儿子的信仰的?”他嘲笑道,“你是在报复我们当初没有对瓦伦蒂诺家伸出援手么!?”

文森特半垂着头,漆黑的额发遮住了明灭的目光。沉默半晌,俯身拾起地上的圣经和碎纸。霍乔想踢他一脚,然而对方的动作看似毫无防备,却根本让人找不到空门。

“我听够了,霍乔。”他夹好散落的书页,抬起头,暖色的眼睛里寒气逼人。安吉尔心里一寒——他想起那天讲道时看到他的眼神:不动声色的冷峻与凌厉,埋藏着痛失所爱的伤痕。那是一个饱经风霜的骑士才会有的。

房间里人人都屏住呼吸,想听这个寡语的修士的反击。然而这时,蹬蹬的脚步从外传来,时刻不停地冲进了营帐。众人回头,只见刚才来报的低级骑士满面惊慌地扑倒在霍乔脚下:

“不、不好了,子爵大人,克卜加勒的援军刚刚到了,把安条克城围起来了!”

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之后,霍乔铁青着脸问:“城中还剩多少物资?”

士兵的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十字军狂欢三天三夜,到、到今天……连埃米尔 官邸里的粮食都快被耗光了……!”

塞尔柱人被击败以后,十字军仅仅享受了四天的胜利,克卜加勒的援军便赶到城外。刚刚经历了八个月围城的十字军,此时成了瓮中之鳖,面临着无止境的围困。

几天几夜,十字军的统帅在营帐里商议对策,派人请求援军,统筹物资。然而眼前仍是一片荒芜。本要接管安条克的拜占庭皇帝阿列克谢一世在路上听说敌军声势浩大,直接掉头回了君士坦丁堡。虽然克卜加勒没有工程的器械,但城里的十字军气势低迷,根本不愿作战破围,躲在营帐里重操抓老鼠、挖树根的旧业,气得雷蒙德伯爵放火烧了一座营帐。

为了不再打击原本就低迷的士气,雷蒙德下令封锁了萨菲罗斯重伤的消息。他的营帐一直有重兵把守。

霍乔归来时心情无比恶劣。要是无法破城,没有救援,十字军会被困死在这座城里。而萨菲罗斯也有可能撑不过这个春天。

想到自己的儿子濒临死亡,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踏进营帐,爱丽丝不知去向。文森特坐在床前,手里似乎在画什么。床上的萨菲长发散落一床,面色白如象牙,只有双颊烧得发红,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赤裸的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已经没有血渗出来。

文森特把手里的东西收到一旁。霍乔然面对他苍白冷肃的脸,阴阴地道:

“拜占庭皇帝阿列克谢的援军撤走了。你也看到,这几天外面那帮老鼠的士气。迟早要被困死在这城里。”

“斯蒂芬修士已经带着神甫人员召集十字军,集体祷告忏悔。”

“少给我来那一套!萨菲罗斯再也无法战斗,你什么都不做么?耶路撒冷都还没到呢!”他终于吼了出来。文森特下意识地看向萨菲罗斯,后者在沉睡中微微皱眉。他强忍着抚平那眉头的冲动,把被单拉上他的胸口,转头淡淡地看着气愤的子爵:

“霍乔,你自己的得不到握不住的人,也不能拥有自由?”

那双深邃的眼睛刺痛了他。他知道对方指的不止是萨菲罗斯。当年扎克斯三番五次向他报告说,露克蕾西亚正在病痛中挣扎,他却只是忙着在教皇面前争风,任由那个金棕色长发、美丽如同罗马女神的女子慢慢死去。

——反正对方心里从未有过自己。

“行啊,文森特,”霍乔怒极反笑,搜索恶毒的言语伤害面前这个安静却气势强大的男人,“那你给这些人的自由,就是死亡么?”

文森特修长的眉顿时往下压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藏不住的伤痛。这时霍乔倒退两步,倏地一声竟把佩剑抽出,抬手就要劈下去。看他扭曲的脸色,似乎在想“是时候给他点颜色看看”。

“住手!”

一道浅蓝色的身影挡在了文森特面前。霍乔看到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伽拉泰亚的脸,气急败坏地就要砍下去,没想到她手腕一翻便轻而易举地将剑推开。她低下头,看似和顺的姿态掩不住尖刻的语气:

“子爵大人,我们本来想好了办法树立军心。不过是趁着叙旧说你几句,你就沉不住气了?”

霍乔冷笑一声:“好久不见,伽拉泰亚。你这么有办法,也不过是从侍女做到修女罢了。”

伽拉泰亚学着他冷笑道:“要是你现在杀了神职人员,看你们这些领主除了生气还能有什么计策?”

她话音未落,文森特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起身说:“跟我来。”说罢自顾自走了出去,没有看霍乔一眼,也不顾修女顿时紧张起来的目光。

霍乔眼里的阴影越来越重,冷哼一声,掷下剑跟他走到了营帐外。

修女往前垮了一步,似乎想跟出去,却又碍于霍乔没有跟上,在萨菲罗斯床边坐下。

“看。”文森特用目光指着圣彼得大教堂的方向。霍乔望去,只见里里外外的骑士和朝圣者,低头唱着圣歌,闭眼祷告,眼泪与唾沫齐飞。

“围城的最艰难的时候,是靠着‘灾荒是神给我们的考验’才撑过来。现在仅仅忏悔并不足够,必须要借助神的名义鼓舞士气,才能让十字军下决心破围。”

“斯蒂芬不是已经说了神托梦给他么?有什么用?”霍乔不屑道。

文森特仍然望着那座教堂。被风沙常年打磨、已经褪色的石砖让简陋的教堂看起来好似古代遗迹。那三道门和三道简单的圆窗里深不见底,就连阳光也无法企及。

“他们需要神迹,不止神谕。”

说这句话的时候,文森特绝美的眼睛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明明灭灭。脸上不知是叹息,还是冷漠。等到雾散去,他回头直视着霍乔的眼睛,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把对方提到嗓子眼的心击沉:

“三天后,我会去找雷蒙德伯爵。等到杀退围城时,我代替萨菲罗斯出战。”

吱呀一声,萨菲罗斯听到厚重木门敞开的声音。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跪在一座教堂里。环顾四周,这座教堂的顶高得奇异,肋骨形状的拱顶撑起长长的走道,走道两边分别开着三层天窗,由下到上逐渐变小。绚丽的花彩玻璃外日转星移,教堂里的光辉从夺目的暖色调变成静谧的蓝紫色。

他看着双膝朝向的方向,正对着走道底部的神龛。然而那前面没有十字架,没有耶稣像,只有一扇彩窗。神龛前的地上有一片深红色的月季花,在星光中轻轻摇曳。

这是什么样的亵渎?建造一座教堂,来供奉一丛玫瑰?

他想起木门敞开的声音,于是回身望去。

文森特站在离门口几步的地方,深蓝色的修士袍一丝不苟,黑发清爽,红宝石般的眼眸中罕有地带着一丝笑意。

他左手抱着一叠羊皮纸,右手按着放在上面的墨水笔,萨菲罗斯甚至看到那苍白修长的手指上还有斑驳的墨水痕。

他觉得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面对面站着了,一时竟不知所言。

“教堂……什么时候完工的?”

文森特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勾起唇角,笑容温柔又和煦,仿佛落日海上的波光。

那从未见过的微笑让他心里突然没有来由地一空。

果然,短暂的对视之后,修士转身向着教堂的大门走去。

“文森特!”

他叫着他的名字,站起来追了上去,却还是没能快过那个深蓝色的背影。

厚重的木门在他面前合上。萨菲罗斯有些踉跄地撑了一把,用力把门拉开。

教堂外居然是开阔荒凉的山地,初夏的风吹得薄薄一层黄沙四处飞舞。萨菲罗斯迷蒙的视线中,穿修士袍的身影不见了,一位身着铠甲的骑士正向前方的断崖走去。

那铠甲十分古老,远看也能分辨出上面精美的花纹,但已经多处破损,光辉不再,上面深红色的披风也褴褛不堪,男人在风中飘扬的黑发却有着连黄沙也盖不住的光泽。他的装扮让他看上去是一名骑士,而又像一位殉道者。

萨菲罗斯想叫住文森特,然而张口后哑然无声。他眼睁睁地看着文森特向悬崖边走去。

一直都没有回头。


萨菲罗斯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过了好一会才真的醒过来。双眼酸痛,浑身无力,嘴唇干涩。

他艰难地把视线从营帐顶端移到左侧,好一会才认出床边的女人是图卢兹修道院的修女。她今天没有带头巾,深棕色的头发盖在脸颊两侧,显得阴影更为凸出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意。

见他醒来,她递给他一杯水:“文森特让我来接替爱丽丝照看你。”

萨菲罗斯顿时脱离梦境,撑了撑身体,意识到自己目前无法坐起。他环视四周,营帐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我睡了多久?文森特呢?”

“文森特在练剑,” 修女转开视线,望着布帘子遮住的窗外,“你已经睡了十天,能撑过失血和高烧,真是上帝保佑。”

“练剑?”萨菲双眉一沉,忍着痛要撑起身子,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榻上。

“爱丽丝说了,你还得躺上至少三十天。”

她的力道大得惊人,深棕色的眸子比平时冷上一分,他只得皱着眉躺回去,咳了几声:“出了什么事?”

“安条克被攻陷之后第四天克卜加勒的援军就到了,因为没有攻城的器械,便把十字军困在城里。我们狂欢三天三夜,已经耗空了城里的存粮,军队也气势低迷,没有一点要打出去的意思。”

萨菲罗斯不自觉地在被单下握紧双拳:“然后?”

修女道:“还好有位修士在梦中得到了圣徒指引,带人从圣彼得大教堂外挖出了圣矛,朗基努斯之枪,现在十字军大受鼓舞,计划这个月底就开始破围。另外,霍乔向雷蒙德伯爵隐瞒了你受伤的消息,文森特已经提出要代你出战,你可以安心养伤。”

“代我出战?”

他本以为文森特已经把他所有的骑士精神献给了露克蕾西亚,没想到他愿意为自己重拾长枪。然而萨菲感不到一丝喜悦。刚才梦境里那个有如殉道的背影仿佛随时都会从心头上跌下去。经过一年的围困,十字军现在所有兵力加起来大概及不上克卜迦勒的先头部队,又如何能得胜?想到这里,他没有血色的脸越发苍白,胸口传来剧痛,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头也泛起腥味。伽拉泰亚连忙按住他:

“不必担心。几位伯爵为了抢夺圣矛和安条克城,现在是抢着带军杀出城去,根本轮不到你出头。为了不露馅,霍乔自然也不会让文森特以身犯险。”说到这里,她脸上柔和的线条僵硬起来,“只是霍乔这几天把他看得很紧,你是没法见他的。”

果然,一位勋爵和一位天才建筑师的交往可以是慧眼识人,惺惺相惜,然而东征时,勋爵和低级修士在征途中古怪的“友谊”,传出去便不怎么好听。

“霍乔不会放过文森特。”他冷声说。

“确实不会。东征结束之后,霍乔会将他驱逐出图卢兹修道院。但也没什么可惜。或许你能感觉出来,文森特进修道院的初衷只是为了做缮写员。”

文森特并不热衷于神职,至少不是罗马教会下的神职。在他眼里,文森特除了是一位骑士,比起修士更像借助宗教艺术自成一派的艺术家,因此就算被驱逐出教会也不必痛心疾首。只要他平安就好。

“那么,你们之后打算去哪里?”

闻言,伽拉泰亚低下头,露出常见的柔顺微笑:“文森特大概会四处周游吧。至于我已经答应了别人,如果能活着从东征回来,便会嫁给他。”

萨菲罗斯一贯波澜不惊的碧眼里也露出几分惊愕。他一直以为伽拉泰亚对文森特……面对修女半真半假的微笑,他竟对她有几分同情。沉默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目光也移向别处,直到扫过床头露出的金色矛尖。萨菲罗斯有些难以置信地说:“这是……”

“没错。”修女探身拿起床边的一把铁质长枪,晃了晃,轻抚过矛尖上灰金色的花纹, “传说中掌握便力量超凡、失落则厄运缠身的朗吉姆斯之枪,沾过耶稣鲜血的圣物。霍乔三番两次向雷蒙德请求把圣矛放在你床头,为了让神的力量帮助你康复。”

萨菲罗斯看着那把没什么年头的长枪,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几位将领据他所知都不识古物,而自己在文森特的熏陶下能勉强识几分货。不过,再想想现在军中的情况和刚才伽拉泰亚无奈的笑容,这圣矛必定是为了鼓舞士气不得不用的馊主意。如此,他便不置可否,半晌后才问道:“找到圣矛的人是谁?”

“来自马赛区的一位低级修士,叫彼得·巴托罗姆,”修女把手里的长枪放回床边,半边脸陷在了额发的阴影里。“我去叫爱丽丝来照看你。”

说罢她站起来,萨菲诧异地发现她今天没穿修女服,而是在短衫上罩了一件软甲,腰上还挂着一把长剑。

“勋爵先生,你安心养伤吧。我用性命担保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明明是坚定的保证,听起来却悲伤得仿佛诀别。没等他发问,伽拉泰亚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营帐的帘子轻飘飘地落下,却沉重地击打在他胸口一般。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解安条克之围会如此容易。

6月28日,十字军在城头上挂出宣战的大旗,杀出了安条克。为首的阿德玛主教手持圣矛,雪白的外袍如同一面不败的旗帜。跟在他身后的十字军骑兵和步兵个个气势高昂,似乎眼前不是人数众多的赛尔柱军队,而是已经被征服的圣城。

雷蒙德伯爵并没有出现。图卢兹的军队只来了部分,交给霍乔带领。子爵身后跟着“萨菲罗斯”。后面的骑士们看不见霍乔阴沉的脸色,只看见年轻的勋爵今天越发潇洒迅捷,一头长发全数塞进了头盔里,而且披上了少见的深红色披风,那一身整个米洛仅有一套的银色铠甲也擦得锃亮。

他们的士气越发高昂起来。据说萨菲罗斯几天前有幸接触圣矛,本来就如同战神的勋爵得到了神的保佑,这次破围一定必胜无疑。

随着城门缓缓打开,十字军倾巢而出,全军上下举剑高呼“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败逃”。一向冷静的“萨菲罗斯”也高高举起手中的剑一挥,雪亮的剑尖汇聚了灰暗的天光,厚重的披风烈火般猎猎作响。放下剑后,他催马向前,进入了与赛尔柱人先头部队的战线。

霍乔冷冷地端详着文森特作战的姿态。他的剑术大概与真正的萨菲不相上下,同样迅疾优美,只是少了几分大开大阖的盛气凌人,更加轻捷精妙,身形也更加鬼魅。那厚重的红披风纵然被敌人的刀剑捅得褴褛,却始终像一块无形而流动的盾牌,随着他周旋的身姿不住扰乱对方的眼睛。

像萨菲罗斯一样,文森特作战时也异常沉默。前者不需嘶喊助威给敌人带来的威压更强,后者的沉默却源于对战场的反感。霍乔甚至可以从他甩动披风的姿态中猜到他面甲下紧绷的唇线和冷酷的眼睛——他对杀人这件事毫无感情。放下刀剑多年的他再度举剑,只是为了一个人。

他审视的目光又移到另一个在战马上瘦小扎眼的身影上。那人的剑术与文森特几乎是同一个套路,一招一式也同样不留丝毫余地,血光四溅,只是她握着缰绳的左手不时颤抖。

女人。霍乔冷哼一声,等跟在后面的步兵也冲出城门后,掉转马头进了城里。

赛尔柱人的轻骑兵根本没有料到十字军攻势会如此猛烈,竟然转眼就杀到了主帅克卜迦勒眼前。克卜迦勒纵观士气立刻低迷下来的军队,深知抵不过押上了一切的十字军,在掩护下仓皇逃走。

剩下的赛尔柱士兵一见主帅逃走,更是无心作战,四处逃散,十字军挣扎着追了一发,安条克之围算是真正地破解了。

战场上硝烟未散,十字军纷纷跪下亲吻脚下地土地,祷告着感谢上天。伽拉泰亚仍然骑在马上,向不远处的“萨菲罗斯”行去。刚才作战时她目光从未离过那深红色的披风,一直试着跟在他左右,此时不敢相信,这场仗就这么打完了。

“没事吧。”文森特见她追上来,稍稍放慢速度与她并肩骑行,又留意到她不住颤抖的手。

她握紧缰绳,没有说话。文森特并不知道,在看到戎装的他策马而来的那一瞬间,她便在头盔里泪流满面,在他举剑的那一刻泪水更是汹涌——那个骑士又回来了,却穿戴着萨菲罗斯的头盔和铠甲,握着萨菲罗斯的剑。

战胜后的这一刻,她凝视着年轻勋爵的面甲下那双沧桑的、属于骑士的眼睛,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她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文森特似乎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不动声色地在露克蕾西亚和他身边守了那么多年,此时情绪居然会如此反常。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伽拉泰亚……”

伽拉泰亚的手震了一下 。周围的士兵看见这位年轻的图卢兹骑士在马上深深俯下身子, 亲吻了“萨菲罗斯勋爵”的手背,便纷纷欢呼起来,争相拥抱亲吻,庆祝破围。

文森特握了一下她的手,掉转马头望着已经解放的城市,方才一直冷峻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释然而温柔。笑容消失之后,他扬鞭向城内驶去。

她却对着他的背影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