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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恋人有一双柔软的手。”

突然听到人声的萨菲罗斯抬起头,他看到坐在床边的人正在喃喃自语,这位黑发红眸的病人叫文森特,距离入院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极少开口的病人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和缓的,就像此刻从窗口吹进来的风。

一个多月以前,在萨菲罗斯值夜班的那个晚上,文森特被一群各式各样的人几乎说是押送过来,为什么用了“几乎”,那是因为被压制捆绑着的文森特本人正在昏迷中。原本安静的苍白走道一瞬间变得无比喧嚣,萨菲罗斯被叫出去,看到满身是血的文森特。

萨菲罗斯皱了皱眉,他环视了一下站在周边慌里慌张的那些人,他们有武装装备的,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白褂子,但是身上多少都沾染了血迹,是来自那个研究所的。医院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因为每隔不了多久都能接收到各式各样或是肢体或是精神的“残次品”,犹如从地狱深渊而来,通通都带着不幸的色彩,久而久之连研究所的名字都不敢再提起,是那个啊,那个研究所又来人了,这样被传诵着。

到了萨菲罗斯这边,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押送阵仗,而被困住的那个人黑长发和他的血一样正从移动担架边缘一点点倾泻而下,“你们送错地方了,我这里是精神科。”萨菲罗斯抬眼对好像是一个小头目的人说。

“我们需要一间单人病房,五级戒备,不需要看护。”小头目开口,虽然他想要说得十分有气势的模样,但从声音里还是能听得出抑制不住的颤抖。

“再不给他止血,他会死。”萨菲罗斯不为所动。

“他不会死。”对方咽了一口口水,“现在,立刻,准备房间把他放进去!谁也别去接触他,”那人环视了四周,“除非想死——”

站在一旁的小护士倒吸了一口气,萨菲罗斯歪了歪脑袋又去看被捆着气息奄奄的那个人,他的血把地板的滴得鲜红,这么大的出血量,怎么可能不会死。他走上前去,拨开站在担架前的人,算是近距离接触了这回的残次品。

他原本身上应该穿着纯白的长衫,但是被血污得面目全非,萨菲罗斯在周围人的一片惊慌之中伸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微弱的,视线再往下,萨菲罗斯发现他没有了左臂。巨大的出血量源自于此。

他扭头看了看那个带头的人,对方叹了一口气才开口:“文森特·瓦伦丁,第214号实验品,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杀害了埃里克森博士之后暴走,并亲手扯断了自己的左臂。强效麻醉维持不了多久,医生,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

萨菲罗斯心中了然,抬手示意护士去准备病房,而他就站在原地,看着文森特从他身边被推走,被推至精神科最高级别的71号病房。上一个进去的病人死于他的狂暴,挣脱了束身带之后无处宣泄的愤恨使他开始用自己的身体在房间内四处碰撞,最终脑袋磕烂在西面的墙壁上,至今还留有一个凹坑。

萨菲罗斯收回思绪,抬脚想走,却发现那粘腻咸腥的血迹已经蔓延到了自己脚下,该死的夜晚,他心想。

71号病房一直都是萨菲罗斯的辖区,院长总是把各种疑难杂症丢给他,这次顺理成章的接收了文森特·瓦伦丁,院长的嘱托是千万别把他弄坏,他是个宝贵的实验品。

萨菲罗斯闷笑一声,他担任的是精神重症的主治医生,对那种会把自己弄坏的病人司空见惯,医院也许有一百种方法控制住他,但是病人仍然有一百零一种方法和理由暴走。

萨菲罗斯回到病房,惯性的视察了一圈,有些病人一看到他就会大喊恶魔或者死神,萨菲罗斯经过他们,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尽头就是71号。

71号病房是普通病房的两倍大,窗户在高处,阳光照耀进来,被铁栏分成一个又一个的方块,萨菲罗斯站在门口,他也许久没有经过71号,他伸手拉下探视窗往里面看,昨晚还血流不止的人,今天居然已经坐了起来。

他身上仍然血迹斑斑,但凝固了的血迹变成了一种坚硬的深色的红,地板上点点痕迹也昭示着他昨晚被推进来的轨迹。但此刻,被称之为宝贵的实验品的人,脸上居然十分干净毫不狼狈,他听到声响扭过头来,隔着细小的探视窗铁栏与萨菲罗斯对视了,又是红色,瞳孔。

他悄无声息的看着萨菲罗斯,高窗倾泻而下的阳光把他的脸照耀得影影绰绰,他坐在床边,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仅仅只是看到了些什么而没有任何反应,他只剩半边的手臂垂在身侧,安静的如同一个坏掉的人偶。

萨菲罗斯想起院长的话,然而眼前这个人分明已经坏掉了,良久无言,在文森特扭开视线之后,萨菲罗斯关上了窄窄的探视窗。

往后的日子,只要当值,萨菲罗斯都会去71号看一段时间。因为被研究所警告过不能与人接触,萨菲罗斯就一直站在门外。在里面的文森特也十分安静,他会看萨菲罗斯,只是从来不说话,重症病人被规定只能食用流食,所以他好似越发消瘦,病服宽宽大大的拖沓在身上,空出来的左臂袖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的晃动着。

好像文艺电影里面的长镜头一样,苍白的房间,苍白的人,但是他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和血红色眼睛。

文森特有时候会坐在床边,有时候会四处走动,也有时候会站在阳光能照下来的光线之下抬头看去,但是他都无法看见外面。听到声响他就会扭头过去看,眼眸如同死水。萨菲罗斯和他仿佛维持了沉默的条约,双方都不曾开口。

后来有一天夜班,萨菲罗斯巡房,来到71号门口,依旧拉开探视窗,月光也能洒落在房间里,他看到文森特并没有睡,他站在西面的墙前,伸出手去抚摸墙壁。不用电筒萨菲罗斯也知道他在抚摸什么——上一个病人留下的撞烂脑袋的凹坑。

“文森特·瓦伦丁,”萨菲罗斯这回开口了,病房中黯淡的影子扭头过来,月光照映着他半张苍白的脸,仿若魍魉,“快去睡觉。”他说。

文森特没有反应,但是他走了过来,他一步一步的,抵达探视窗前,他本身高大,平了萨菲罗斯的视线,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静距离的对视,萨菲罗斯在心中惊叹那双眼眸的美丽,“明天我带你到外面去。”所以他做了一个十分冒险的决定。

铁栏里面的文森特眨了眨眼睛,他侧了身子,指着高窗外面灰蒙蒙的月色,萨菲罗斯不自觉的笑了一下,“好的,明天我会带你走去那里。”

文森特好似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二话不说扭头回到了床上,仿佛石子归于沉静的湖水,那般沉闷与死寂,让萨菲罗斯无法想象他扯断自己手臂的模样。

第二天如期而至,在全科的一片反对声中,萨菲罗斯还是一意孤行。他仅仅带了电棍和镣铐就去71号迎接了文森特。

你也疯了吗?!难道你没看过他的情况说明吗?!那是个杀戮机器!!!同事的叫喊还回荡在走廊里。萨菲罗斯手里的铁铐发出金属凌冽的声响,他扭头过去看了那一班缩在办公室里的医生护士,“那你们就把门锁好,谁也别出去。”他说,“71号是我的,该怎么做我很清楚,轮不到你们插嘴。”

关门的声音非常大,白天是病人们骚动的时间,病房区总是回荡着各式各样的喊叫声,相比之下走廊尽头的71号就显得安静异常,萨菲罗斯打开探视窗,文森特正靠墙站着,他看到了来人,缓缓走过来,萨菲罗斯不知为何并没有觉得可怕,关于这个实验品的传说从他入院开始就不绝于耳,打开铁门之后,鲜活的文森特就站在了他的面前,清冽冷漠的,唯独一双眼眸摄人心魄,萨菲罗斯抬起手中的镣铐,文森特几乎是温顺的伸出手来。

他现在只有一只手,萨菲罗斯在铐的时候,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腕。

“为了带你出来,我可是取消了今天所有人的活动时间。”萨菲罗斯带着笑意说,途径其他病房的时候又有人在叫他恶魔或者死神。

“那是我。”

突然听到声音的萨菲罗斯扭头看去,在他身后的文森特正用一种十分坦诚的目光看着他,萨菲罗斯一时之间有点意外,他曾一度以为这个残次品不会言语。

“恶魔、死神,”文森特抬起手指着自己,“说的是我。”

其实萨菲罗斯是看过文森特的情况说明的,那个夜晚连同血迹斑斑的人一起丢过来的一叠实验记录。

那里面所写到的大都是断章取义的内容,大概涉及到的机密太多,萨菲罗斯在看的时候感觉到了研究所的无奈,有效的内容寥寥无几,连前因后果都没有,只是机械性的罗列实验数据和用药数据,那些都不是应该用在人类身上的药。

是要把他改造成人类兵器吧,萨菲罗斯想到文森特苍白的脸,记录里面最后签字的几乎都是埃里克森,实验负责博士,好像是主治医生的角色,最后一篇签字的记录就是在他被杀前一天。

“214号出现排斥反应……Diazepam Injection……100mg?”萨菲罗斯定睛往下看,“每隔3小时再加30mg……”这分明就不是给人类注射的药量。

萨菲罗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最终这些镇定麻醉的药物还是没能抑制住文森特,在写完最后一张实验记录之后的埃里克森博士,就被杀了。

越接近他的人就越危险。

此时此刻萨菲罗斯看着文森特,他分明生长着人类的面孔,眼神深邃如潭水,空出来的左边袖子垂在身侧,他们之间相隔的只有一条镣铐的距离。

“你——”萨菲罗斯不想用杀人这个词去激怒他,“伤口还疼吗?”他指了指那节袖子。

文森特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抬头,“疼?”他用冷漠的声音反问了他的主治医生,“我不能理解那种感觉。”

萨菲罗斯无言。

“但是有很多血,从我身体里面流出来。”文森特仿佛在说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我讨厌血的颜色。”

“……”萨菲罗斯向文森特走近了一步,可是我很喜欢你的眼睛。不过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被萨菲罗斯牵到中庭活动区之下的文森特,被阳光照耀着终于变得明媚了起来。

文森特似乎并不太适应阳光,他想抬手去遮挡光线,却被镣铐束缚着抬不高,他站着,又走动了几步,四周其实只有荒山与野草,活动区也只是个相对大一点的铁笼子。萨菲罗斯看他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便松开了手,让文森特可以走得远一点。

文森特每走一步就牵动着金属链,声音响了一串,他走到铁笼边缘,伸手握住围栏,冰凉又布满锈迹,铁腥味,文森特嗅到了之后痛苦的仿若触电般收回了手,他皱着眉头,站在铁栏旁,像看着脏东西一样看着自己的手。

萨菲罗斯察觉到异样,将电棍开关打开,缓缓走过去,“怎么了?”他问。

文森特向萨菲罗斯伸出他骨节分明苍白的手,“你看到上面的血了吗?”

“我没看到。”萨菲罗斯说。

“可是有血的味道。”文森特往前一步,将掌心伸到萨菲罗斯的面前,特别的近,近到他的指根都碰到了萨菲罗斯的鼻尖,近到他的手只要一往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

“那不是血。”萨菲罗斯侧身避开了文森特,他自己也伸出手去握住了锈迹斑斑的铁栏,“你看,我也有。”

文森特俯身去嗅了萨菲罗斯的掌心,一样的味道。

我也是恶魔。

后来萨菲罗斯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文森特的实验记录,他发现里面所记录的“白鼠”事实上指的就是人,从白鼠1号到后面零星记载的白鼠274号,像个杀手一样的数据。每次完成捕杀之后大量的药物注射使他渐渐丧失了感知与记忆,认知能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研究所变成他的记忆温床。

那里面没有铁锈,所以他开始不认得这个东西。时常接触的东西反倒变成记忆常态,相近的东西容易产生类比记忆。

萨菲罗斯看着自己的掌心,文森特浅浅的气息曾经落在上面,现在想来仍然觉得有些痒。

他为文森特安排的治疗时间是每天一个小时,活动时间是每天半个小时,加上巡房大约十分钟,每天他们相处的时间正好100分钟。

而文森特所用的药物还是每天都从研究所运过来,仍然是大大超出人类承受范围的剂量,萨菲罗斯说是亲自为他注射,事实上却暗自把那些药都扣了下来。

停掉药物的文森特依旧沉默少言,却好似一点一点的恢复了常人的认知。从他的眼睛里可以感觉得到。

此时萨菲罗斯就坐在文森特的对面,文森特坐在床边,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两个人的脸上。

“我的恋人有一双柔软的手。”

停下手中的记录,萨菲罗斯抬起头,看到文森特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好像是在和他说话。

萨菲罗斯感觉到了头顶吹过和缓的风,“恋人?”

“我曾经的恋人。”文森特如是说,他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萨菲罗斯,“就在刚才我想起来,她的手。”

“仅仅只是手?”萨菲罗斯问。

文森特点头,他用自己的手碰上自己的脸颊,“她这样抚摸我……她,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想念她吗?”萨菲罗斯站起来,走到文森特面前。

文森特与他对视,“想念?”因为抬起头的缘故,面部的线条被勾勒得更加具体,仿佛是巧匠经过细致的雕琢而成却又被强硬破坏掉的艺术品,“我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他说。

“那我这样,”萨菲罗斯伸手,贴上了他冰凉的脸颊, “抚摸你,” 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略显干燥的肌肤,“你觉得如何?”

文森特眨了眨眼,睫毛煽动,“温暖,”然后他扭头避开了萨菲罗斯的掌心,“但是我不明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萨菲罗斯落空的手滑过文森特的长发,细腻冰凉,正如他本人一样。

100分钟。

文森特已经没有了时间观念。他只是觉得和医生在一起的时光静谧而漫长,好像一天之中只有那段时间被无限拉长,剩下的部分就会变得空洞且短暂。

萨菲罗斯并不是算是一个传统意义的上的好医生,或许更像一个科学怪人,他身上有对自己的探索欲望,文森特多多少少能感觉到,现下萨菲罗斯坐在自己面前,在抽烟。

“医生,你真是没有职业道德。”文森特现在已经能够与他人正常的对话。

萨菲罗斯扯着薄唇笑了,嘴角泄露出白色烟气,“我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情多着呢,我的病人。”

文森特不明白,他也懒得一探究竟,这样不需要药物与杀戮的日子对他而言已经是天堂。这个世界往往讽刺,明明已经在地狱无限轮回,可是他现在仍然身处人间。

此刻,萨菲罗斯就坐在他的面前。

银色的人,和病房恰好契合。

文森特长久的看着萨菲罗斯,那种平和的心情就好像初春乍暖雪山上面还未化的冰雪,温暖又冰凉。萨菲罗斯在一片烟雾中抬起眼来,文森特下意识的移开了视线。

看着苍白的墙壁,耳边听到了来自医生的浅淡笑声。

100分钟。

101分钟。

102分钟。

103分钟。

……

115分钟。

116分钟。

……

文森特在床上惊醒,他猛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病房的天花板,再起身,身上盖着被子,萨菲罗斯还坐在他的面前。

“你给我用药了?”文森特冷声问道。

萨菲罗斯吸完最后一口香烟,“没有。”

“那我怎么会睡着?”不可能在有外人的情况下睡着,文森特还是有着清醒的自知,但他的确是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而且现在是下午,他的治疗时间。

“你的那些药,我已经压下来好几箱了,这点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萨菲罗斯走到文森特面前,用带着香烟味道的食指勾起他的下巴,“还一直没有和我说谢谢,嗯?”

文森特的呼吸中弥漫着属于萨菲罗斯特有的烟味,他觉得很好闻,甚至心生愉悦,就像刚才的梦境。文森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然而梦里出现的人,居然是萨菲罗斯。

具体的梦境毫无意义,就只记得萨菲罗斯的手,那是属于医生的手,柔韧修长,他抚摸自己,就像残存在记忆中曾经的恋人那般。

过于颤栗的真实感让文森特从梦中惊醒了,可眼前的萨菲罗斯更加具体,一种异样的电击感蔓延至文森特心头,“别碰我。”他抵抗道。

萨菲罗斯收回了手,较有兴致的看着文森特,“下次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说完转身就走了。

听到铁门关上的声响,文森特才松了一口气,那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不知所措,以往萨菲罗斯离开都会把椅子带走,而他这回并没有,椅子有坚硬的棱角,能作为凶器,他是故意的,文森特察觉到萨菲罗斯劣质的试探。

他下了床,蹲下身抚摸椅子的棱角,上面还残留着浅浅的体温,烟头就丢在旁边,萨菲罗斯是个恶劣的医生,借着71号隔离没人来为由在病房抽烟,走了还从不带走烟头和烟灰,积了一地,也无人清扫,文森特拾起一枚,近近的闻了一下,人类的药物。


擅自说好下次要告诉梦境的萨菲罗斯,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光顾71号了。其一是他被院长抓着去参加了一场研讨会,其二是他要故意冷落文森特,他给他留下足够作为凶器的椅子,杀人冲动是能通过凶器的产生而被激发的。

萨菲罗斯实在是想看看暴虐起来的文森特。

所以当他再次打开71号铁门的时候,颤栗的雀跃让他心跳不已,依旧是午后,文森特站在高窗的阳光下,他转身过来,眼眸中映出萨菲罗斯的模样,房间里积了一角灰色的烟灰,椅子——

萨菲罗斯发现散落在房间各地的椅子,被拆分成了一截又一截,缺口参差不齐,全然是靠暴力解决的。

像被禁锢在高塔之中的恶魔,萨菲罗斯脑海之中闪过这样的概念,他看着面无表情的文森特,心动不已。

“真了不起,居然控制住了杀意。”萨菲罗斯往前走过去。

文森特站在阳光下没有动,“不是杀意,我只是——”

“只是什么?”三步之遥。

“只是觉得痒。”文森特低头看自己的手。

萨菲罗斯抵达了他的面前,牵起他的手,上面布满了纵横的伤口,既暴戾又安宁的文森特,“伤口愈合得真快。”萨菲罗斯说着,俯身亲吻了那只手。舌尖轻轻舔舐了掌心中最长的那一道伤痕。

文森特觉得更痒了,他想抽回手,却被萨菲罗斯推攘到墙边。

“我有多少天没有过来了?”萨菲罗斯问。

文森特扭头不回答。

萨菲罗斯不认为文森特学会了害羞,但他此刻的表现的确很像,笑意更浓,“想让我怎么做?”

文森特低垂的睫毛纤纤,他的手抚过萨菲罗斯的腰侧,再往下,“烟。”触碰到了口袋里的硬盒子。

“好的,我的病人。”萨菲罗斯低头点烟,深吸一口,扳过文森特的脸就吻了下去,烟气蔓延至口鼻,呛人又沉醉。

文森特的体温很低,他寻着烟雾抬起头,冰凉的鼻尖蹭到萨菲罗斯的下巴。他没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将香烟塞进他的嘴里,连同一截弥漫着烟味的手指,文森特为了吸烟,不得不吮吸萨菲罗斯的手指。

“看来你懂得的很多。”萨菲罗斯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文森特在烟雾之中看他,银色的人变得灰蒙蒙的,不那么具体,但气息又十分真切。烟灰落在萨菲罗斯的衣领上,他全然不顾,他欺身而上舔舐文森特的嘴角。

濡湿,柔软。

文森特遥遥的想起他曾经的恋人,在迷蒙之中,他觉得萨菲罗斯与恋人的脸重叠了,他们居然如此相像。

文森特松下身体紧绷的力气,任凭萨菲罗斯解开自己的衣物,探手进去。说来奇怪,他之前明明无法感知痛疼,但是他现在居然觉得愉快。仿佛精神也沉迷在烟雾之中,变得轻飘飘的。

萨菲罗斯将手指从文森特口中抽出来,粘连着一条色情的银丝,而面前那张一直冷冰冰的脸现在眼神涣散且毫无攻击性,萨菲罗斯十分享受这种征服和改变的快感,因为这种美好的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所以根本无法抑制的加重呼吸,犹如少年人一般,轻而易举的就被撩动了情欲。

他将文森特扯回病床上,烟蒂掉落了,文森特最后一口烟含在嘴里,还要被萨菲罗斯抢夺,他不满意的皱起眉头,抵抗的舌纠缠住萨菲罗斯的,反而变成无声的邀请,文森特被啃噬得气息奄奄,犹如他被推进病房的那个夜晚。

然而他们现在身处白日之下。

透过高窗的阳光正好洒落在床的一半,文森特尚且健全的半边身体被照耀得无处遁形。他其实很细的手腕被萨菲罗斯摁住固定在床头,另外半边的衣物没有阻力的滑落肩头,整个人在压制之下被迫执拗成一种病态的残缺的,美感。

萨菲罗斯亲吻文森特的眼睛,睫毛轻抚着嘴唇,他觉得痒,继而又去啃咬颈脖上细细的血管。文森特不喜欢这种粘腻的笼罩感,他将脑袋扭到一边,却勾勒颈肩的形状越发深刻。没有了烟雾作用,萨菲罗斯变得太具体了,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鼻息都能真切的感知到。

可是文森特的脑子还是混沌的,他听到萨菲罗斯在耳边问他舒不舒服。

我不知道……文森特沉默的摇头,他看着萨菲罗斯在自己身上留下点点印记,疼痛,或者快感,这对他来说是个懵懂的概念。

“我真是应该感谢那个埃里克森博士,”萨菲罗斯喃喃道,“他把你的身体护理得这么好——”

听到那个名字的文森特抖了一下,萨菲罗斯终于松开对他手的钳制,他挣扎着推拒身上人的肩膀,但是萨菲罗斯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文森特觉得此时自己的身体绵软无力,他看到萨菲罗斯褪下自己的裤子,双腿被掰开了。

羞耻心。

在无处遁形的实验室里已经消耗殆尽,文森特揪住萨菲罗斯银色的头发,现在它们也是冰凉丝滑的纵横在自己的手心,“你在做什么……?”文森特哑着声音问。

萨菲罗斯笑道,“我在抱你。”他的声音极致温柔并且具有魅惑性,好似他们真的就是彼此的恋人。而那双正在抚摸、侵入的手指的确温软,就像文森特记忆中的那样。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萨菲罗斯咬着文森特越发泛红的耳垂,“你猜……现在是第几根手指,嗯?”他笑了,“我没想到你这么能干。”

文森特看不到,体内的异样感觉却愈发深刻,他不熟悉这样的触感,也不熟悉这样的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变成了糖块,上面开始密密麻麻攀爬着蚂蚁,酸涩肿胀,啊啊……想抽烟——

文森特有些难耐的咬住被褪下的病服一角,在萨菲罗斯看来十分煽情,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何为宝贵的实验品。

“真想——把你永远关起来——”萨菲罗斯将自己埋入文森特的身体里,片刻不停的冲撞起来。

文森特好似置身于颠簸的海浪之中,汹涌的陌生感觉向他扑面袭来,文森特感觉到了惊慌。

不应该是这样——

他开始挣扎,然而萨菲罗斯不放开他。

“出去!”文森特用手扳着萨菲罗斯的肩,用力之大,几乎抠破皮肉。萨菲罗斯无所畏惧,他深陷于紧致的温软里无法自拔。

“呵呵,你在说什么?”萨菲罗斯俯下身去,文森特的手被迫弯曲起来,苍白的勾勒出肌肉的形状,“这里……很喜欢吧?”

“——我不知道——”文森特想侧过身子去躲避,却被萨菲罗斯顺势的整个人翻过来,换成另外一种更加色情的姿势,萨菲罗斯进入了更加深的地方。

“你不知道啊……可是——”萨菲罗斯咬着有着撕裂伤口的左肩,“你下面把我咬得那么紧……”

污言秽语。

“我会奖励你——”萨菲罗斯柔声说,“烟……”

文森特低垂下汗淋淋的脑袋,仿佛在经受最痛苦的实验,又像是在梦境中盲目的欢愉。一个人的灵魂原来真的可以一分为二,一半沉沦在恶欲的深海,一半则留在清醒的彼岸。

“文森特——”萨菲罗斯在欲望的顶端叫出了他的名字。

文森特在迷茫之中听到了,他突然有点感激这声呼唤,仿佛在提醒他,自己仍然是个人。

萨菲罗斯在71号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十分喜欢在烟雾之中恍惚的文森特。

逆来顺受,又执拗不羁。他明明被拥在怀里,心与灵魂却像是飘在远方。萨菲罗斯热衷于给他制造各式各样的伤,文森特也不怒不哀,伤口总是愈合得很快。

时间也过得很快。

转眼,萨菲罗斯收到了那个研究所的回收通知书,七天以后召回214号实验品。

他将通知书对折再对折,看着窗外落叶纷纷,现已入了深秋,外面的世界一片萧索。。

在寂静的办公室里,萨菲罗斯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第二天萨菲罗斯来到71号,文森特躺在床上,高窗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好似在睡觉,他走过去,想伸手碰碰他,那双拥有着艳丽色泽的眼眸突然睁开了。

萨菲罗斯的手僵在空中,文森特随即起来,支撑着半边身子去嗅他的医生指间的烟味。

“烟呢?”文森特问他。

萨菲罗斯笑道,“今天不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文森特觉得痒,他用冰凉的手拽住萨菲罗斯的衣摆,“你想做就做,给我烟。”

“病人可不能威胁医生。”萨菲罗斯俯下身去亲了亲文森特微启的唇,“今天我不想做,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文森特不太明白,他看着萨菲罗斯给自己戴上坚硬的镣铐,然后被牵了出去。

活动区已经是一片深黄色,有树的落叶被风吹进铁栏之中,文森特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他四周看看,最终视线回到萨菲罗斯身上,细密的虫子好似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一点一点的攀爬至心脏,一口一口的在上面啃噬,文森特觉得难受,伸手去捶了捶胸口。

萨菲罗斯看在眼里,他弯腰拾起一片形状完整的落叶,递给文森特,“礼物。”他说。

文森特接过来,在指间捏碎,“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是吗……”萨菲罗斯喃喃道,“真是无情啊。”

“这样我可是要,惩罚你——”


后来文森特就明白了萨菲罗斯所谓的惩罚。

自那天从活动区回到71号之后,病房变得和文森特刚住进来一样干净苍白,烟蒂烟灰和破损的椅子全都消失不见了,然后在七天里,萨菲罗斯再也没出现过,连探视窗都不曾被打开,文森特变得越来越焦躁与难过。

他将自己蜷缩在窄窄的病床上,噬心的痒快要如同海浪一般淹没他。文森特觉得自己如临深渊,而萨菲罗斯恶劣的就站在一旁,嘲笑自己。

文森特开始抓自己,他将那些曾经被萨菲罗斯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一点一点抓破,整个人变得破破烂烂的,然而伤口又愈合得很快。

不人不鬼,不老不死。

如果此时的文森特能明白情感,他会明白这种感情被人类称之为,绝望。

第八天,研究所的人来了。

萨菲罗斯作为这段时间214号实验品的看守者为他们打开了71号的大门,他身后站着全部武装的警卫和实验人员。。

“文森特·瓦伦丁,”萨菲罗斯在开启铁门之后叫出了他的名字,“214号。”追加了一个称呼。

文森特从床上坐起来,这一切发生的突然又好似事先已有预谋。

一秒钟,他看了萨菲罗斯。

一秒钟,他环视了门口的警卫,麻醉枪四把。

一秒钟,他站起来。

一秒钟,他冲过去。

在历经了一个夏季和半个秋季不长不短的时光之后,萨菲罗斯终于见识到了暴戾的文森特。几乎是用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他一把将萨菲罗斯压倒在地,用脱下来的上衣卷走了警卫手中的麻醉枪,机械破碎的声音,还有人们惊呼的声音,一瞬间喧嚣了起来。

“萨菲罗斯——”文森特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却好似咀嚼过上万次般狠绝,“我要杀了你!”

他揪起萨菲罗斯银色的头发,之前他也曾轻抚过那些细腻的发丝。

萨菲罗斯从未被这样粗暴的对待,他被文森特揪住头发,迫使他们的连彼此相近,文森特颤抖的呼吸和血红的瞳孔就在他的眼前,他看到文森特苍白而紧致的身上遍布细小的伤痕,然而他更知晓那具身体里面的温软。

难以言说的异样愉悦涌上萨菲罗斯的心头,“好哇,”他笑道,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文森特耳边说,“你快点杀了我——就像你以前杀人那样——”

文森特一瞬之间丧失了意识。

夏天有阳光。

秋天有落叶。

尚未经历的还有春与冬。

文森特再次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已经是苍白而明亮的实验室。他被束缚在手术台上,只要在实验室,他总是会被无影灯照耀着。文森特试图扭动一下身子,往左边看去,失去左臂的肩膀被连接着五颜六色的线路,有一台精密的仪器在不停闪动着他看不懂的数据。再往右边看去,他看到一个金发的人。

察觉到动静,对方放下记录的笔抬起头来,那是一双蓝色的眸子,还有一张年轻的脸。

“我……睡了多久?”文森特哑着嗓子问。

年轻人的眼眸闪动了一下,没说话。

文森特心中了然,“不能和我交谈,这是你们的规定。”

“……37天。”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声的开口了,“麻醉两个小时前停止追加注射了,接下来是痛觉测试。”

“我感觉不到的。”文森特盯着无影灯,纤长的睫毛在灯光下犹如羽翼。

“这是为了装置机械臂的先导测试,”年轻人翻开笔记本,有一页上面画着一只潦草而狰狞的机械手臂。

文森特明白了那些连接左肩粗细线路的真正用途。他遥遥想到从前的自己,实验与杀戮。被灌输进要去杀死谁的意图,日复一日的被注射、昏迷、苏醒、满身是血,再被回收。不知道维持了多久,文森特厌倦了这种状态,也厌倦了拥有这种能力的自己,所以他杀了总是孜孜不倦每天每天给他注射各种液体的埃里克森博士,再扯断了好像杀人凶器一样的手臂。

然而现在他们居然还要再给他装上去一个。

文森特记忆起来杀人的感觉,他扭头去看那个年轻人,“医院……”

年轻人不明所以的歪了脑袋。

“我在医院,杀人了吗……那个医生……”文森特喃喃,身体有点不自觉的颤抖,“萨菲罗斯——”

“那个银色头发的医生?”年轻人说,“没有,你没有杀死他。”他看到手术台上文森特扭头过来,红色的眼眸之中沉浸的居然是感激之情。可是按照以往的实验数据来看,他并没有情感认知的能力。

“但是以那种程度的话,”年轻人定睛看着文森特,“骨头肯定是断了。”

他看到文森特嘴角微勾,像是露出了温柔的神色,他扭头过去,闭上眼睛不再言语。金发小医生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没过多久就看到前辈带着他的团队走过来,将文森特推去了另外一间实验室。

痛觉测试。

文森特所需的药剂量与检查规模都比平常人的要夸张许多,例如现在,文森特就被扎成了刺猬,那些针深入他的肌理,另外一头还连着脉冲电流。之前所有的痛觉测试对于文森特来说无关痛痒,他就像是置身于烈日之下干涸的人,但他又被强制的戴上眼罩。

在一片黑暗之中,这回文森特察觉到了痒,一点一点的从针头下蔓延开来,像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笼罩,随着一声机械按钮被按下的声音,文森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在犹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的痛楚之中,他昏厥了过去。

时不知日。

文森特恢复了些许意识,又晕过去,他开始断断续续的梦到了一些片段。

梦里的自己好似一个普通的人,四肢俱全,身姿欣长,头发也才仅仅只是到后颈,一副年轻健康的模样。如今的文森特像幽灵一般,他知道那是自己,却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

年轻的文森特一直在行走。

走过草坪、树林、街道甚至是公园,任何一个充斥着平常人的地方。最终他走到了一栋森森的别墅旁,他停住了。

因为从围栏里面跑出来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穿着倒是十分讲究,像个高贵的小少爷。他追逐着天空中的鸟,色彩斑斓的鹦鹉,一下子从高耸的树枝之间飞出了视线。

小孩子站在原地望着天空,“果然下次要把它绑起来才行……”喃喃自语道。

文森特蹲下来与那孩子平视,“这样它会疼的。”

孩子扭过头来看他,眼里全是懵懂,“这样它才不会离开我。”直白又坦诚。

文森特笑着摇摇头,“它有可能会死。”他不太清楚这样小的孩子懂不懂死亡的概念,“想要留住喜欢的东西,暴力是绝对不行的。”

那孩子也不知明白了没有,点了点头,安静的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碧绿色眼眸里映出文森特尚且年轻的脸。

“这样吧,我跟你约定,鹦鹉它一定还会回来,”文森特突然下定决心,“如果它真的回来了,就温柔的对待它好吗?”

孩子眨了眨眼,点头,然后和文森特告了别,回到那栋别墅里去。

其实文森特本来就不算是善于和孩子相处的人,但是他看着那孩子,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他四处转了转,飞走的鹦鹉其实是肯定不会回来了,所以他干脆去重新买了一只。

挑了一只花色大概相近的,在隔天他又来到了那栋别墅前,发现昨天的那个孩子正坐在粗树干上等他,就是昨天鹦鹉飞走的那棵巨大树木。

“你来啦!”孩子向他挥手,碧绿色的眸子在枝叶的映衬下显得生机勃勃,忍不住往外溢的,类似于喜悦的东西。

文森特也被感染得笑了出来,他将身后的笼子举起来,“它回来了。”

孩子眯着眼居高临下的看着文森特,他从前觉得色彩斑斓的鹦鹉十分好看,但是在如今这个人的旁边,就连鹦鹉仿佛也变得黯然失色了起来,这个角度的文森特,很漂亮。

你自己发现的漂亮,就像只为你漂亮一样。

那孩子从树上一跃而下,带着一小阵风来到文森特面前,他笑眯眯的看着文森特,然后从身后拿出一片嫩绿色的叶子,“礼物。”他说。

文森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一滩温润的春水,他俯下身揉了揉那孩子柔软的银色发丝,“谢谢。”他笑着说。


后来——

后来文森特从昏迷中醒来。

他感觉到身体的沉重与陌生,他摆了摆头,瞥见左肩以下的金属颜色。又被改造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这回的数据,真是可贵啊……”

“和以往的参数完全不同……”

“哈哈,埃里克森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宝条博士看到一定很高兴……”

“……可是……”

“血液参数有点奇怪吧……”

“……为什么钙和锌的含量那么低……”

“好像是……”

“——海洛因依赖者——”

不可能啊研究所里面接触不到海洛因啊出事前的血液检测参数还是正常值啊……

云云云云。

文森特刚刚苏醒的大脑如同灌铅,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烟,难以抑制的痒,轻而易举的沉醉,还有断绝不了的想念——

想要留住喜欢的东西,暴力是绝对不行的。

新改造的机械手臂十分锋利,文森特还并太不清楚它的机能,但是足够轻而易举的将人开膛破肚。

例如现在面前的上一秒还在喋喋不休分析他血液参数的两具尸体。身体破损的声音惊动了在其他房间的工作人员,尖叫声和呐喊声再次充斥着苍白的实验室。

文森特管不了那么多,他扯掉身上形形色色的线路,被血染红的袍子他也全然不在意,他要出去,尽管他并不知道任何方向,但是他要找到萨菲罗斯。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金色头发的年轻医生。

他震惊的看着文森特,目睹人类被生生撕开肠肚横流的场面,年轻人抑制不住的打抖。

“闪开。”文森特冷冷的说,机械的手指往下滴着鲜红的血,正如此刻他暴怒的瞳孔。

“你出不去的!”对方说,不似警告反倒像关切。

“我能出去。”文森特抬起他的左手,走过去,逼近年轻的医生,那双有些不知所措的蓝色眼眸被无限放大,“我不想杀你。”

年轻人的目光又闪烁了,他踌躇了几秒钟,最后几乎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牵住文森特尚且还属于人类部分的手腕,突然飞奔起来。

这出乎了文森特的意料,他被年轻的小医生牵引着,耳畔掠过的研究所阴冷的风,他从未在研究所里自由走动过,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路,只知道年轻人带他跑过的地方狭窄又僻静,像是暗道,前面是年轻人急促奔跑的喘息,后面仍有叫嚣,文森特不知此时此刻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这种类似于逃亡的兴奋。

也不知道兜兜转转跑了多久,他们来到一扇闸门前,年轻人用他挂在胸口的牌子刷开了门,文森特感受到了自然的光线,他们冲了出去。

冬天。

文森特的眼前飘满了白雪,寒风将他包围,整片眼界银装素裹,让文森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个银色的人。他再回头看到气喘吁吁的小医生,那张年轻的脸还有犹如天空般湛蓝色的眼眸,不知为何文森特感觉自己的内心正在变得柔软,他走过去,捏起小医生的脸,“忍着别动。”他沉声说,然后用机械的指尖在对方的颈脖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不深,但能渗出血,十分精湛的手法。

年轻人弯下腰,用手捂住脖子,仍然被吓了一大跳,文森特又轻而易举的抓破他的白大褂,这看起来才像是一副被欺负、威胁过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文森特问。

年轻人哑着嗓子回道,“……克劳德。”

“谢谢你,克劳德。”文森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而温和,他甚至想伸手去拍拍对方的肩,可惜他现在双手沾满鲜血,“最后请你告诉我,上次我被押解去的医院,在哪里?”

“荒山后面就是。”顺着克劳德所指的方向,文森特看到一条被碾压出来的小路。

此时的文森特身上仅仅穿着研究所实验用的单褂,凌冽的风在他身侧吹拂,他并不害怕寒冷,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麻木,就像任何一次手术后刚刚苏醒的感觉。

荒山上有嶙峋的干枝与石子,它们划拨文森特的衣褂和身体,让原本就因为血迹混沌不堪的褂子变得更加破损,整个人十分符合逃亡者的气质。但是文森特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复仇者。

他不否认自己曾经对萨菲罗斯心存感激,感激他断了自己成百上千粒的药物与注射液,感激他对自己莫名其妙类似于温柔的感情,还有他应该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来看待的态度。

萨菲罗斯是文森特在拥有研究所记忆以来接触到的第一个有温度有情感的人。

在他们度过的不长不短的时光里,文森特找回了一些人类的情感与记忆,他想把这些归功于萨菲罗斯。那个总是会把他捏得淤青又会孜孜不倦念他名字的萨菲罗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以为能在他身上找寻到温存的影子——

文森特身上沾满了雪花。

原本乌黑的头发被沾染得变成很深的灰,他不知道弯弯曲曲走了多久,后来看到了类似医院的苍白建筑。文森特跑了过去。

他拨开最后一丛阻挡在前面的灌木,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萨菲罗斯。

他明明是为了找寻这个人而来,但是当这个人真实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又觉得如此突然,如此,措手不及。

以至于文森特愣在了原地。

萨菲罗斯现在看起来很狼狈。

他的头上还扎着绷带,嘴角仍然红肿,半边手臂也被固定着,在雪中,整个人像是变成了纯白的雪人。

文森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离开之前是如何殴打了萨菲罗斯,那个总是有些高傲睥睨的人,现在的模样也只是像个普通的病人。

然而他站得是那样的笔直,仿佛在迎接贵宾一般,文森特看到萨菲罗斯笑了,那双绿色的,原本应该是昂扬着生机的眼眸现在微微弯曲, “我一直在等你,文森特。”他这样说。

文森特机械的左手捏碎了身侧的一簇矮枝,他走过去,在柔软而冰冷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走来,最终抵达萨菲罗斯的面前。

那双碧绿的眼眸就在他的面前,文森特无声的,伸出他早就冰冷无比的左手,掐住萨菲罗斯理应温热的颈脖。

萨菲罗斯尚且完好的左手也抬起,抚上文森特的机械手腕,一点一点的,攀至手臂,触摸到的全是机械的冰冷坚硬,正如此时此刻面前那张脸,也是冰冷的,但萨菲罗斯知道那也是柔软的,因为他亲吻过。

“你不适合这样坚硬的东西。”萨菲罗斯说,“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你。”

文森特手上用力,他的机械手臂的传感系统十分先进,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颈脖薄薄的皮肤之下血液流淌滚动的声音,一股莫名的颤栗的兴奋将文森特包围,“为什么要给我吸食海洛因?”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的眨了眨眼,因为缺氧,他略微扬起头,下颚的曲线被勾勒得越发深刻,“因为我们不能白白相遇。”

“什么?”文森特不明白。

“我也不能……白白放你离开……”萨菲罗斯的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搭在文森特泛着金属光泽的手臂上,对比鲜明,“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你……”

我知道你会回来。

只有这样,你才会把自己送到我面前。

研究所实验品出逃的消息通知了医院,外部警戒的强光灯突的被打开,一束光线照射下来,打在文森特的眼眶边,因为强光而使得他目光盈盈。

萨菲罗斯在那一片殷红之间看到了自己。

“……鹦鹉……”

他听到文森特说话的声音。

“鹦鹉,后来怎么样了……”

萨菲罗斯断断续续的笑出声来,“死了——”他的手也垂了下去,发出濒死的信号般的的嘴唇微张,文森特看到里面淡红微颤的舌尖。

他将萨菲罗斯按倒在雪地上。

银色的发丝与雪地好似融在了一起,萨菲罗斯的瞳孔成为了文森特眼中唯一的色彩。

文森特松开了手。

萨菲罗斯深吸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他看文森特,正在以一种十分煽情的姿势坐在他的身上,雪花飘落在他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不留余地的,沾染。

“后来它真的死了。”萨菲罗斯哑着声音说,“我把它埋在院子外面那棵大树底下。”

“我一直想和你说,但是你一直都没有再来。”萨菲罗斯伸手去触碰了文森特冰凉的右手,“后来,你去了哪里?”

文森特呆愣着,一种柔软而酸涩的情感正在侵袭他的心脏。砰砰砰的加速个不停,文森特不明白这种感觉,他摇头,“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等不到你,我很难过的。”萨菲罗斯的声音很温柔,他微微支起身子,他现在也变凉了,带着风雪的气息靠近文森特,“你知道什么叫难过和伤心吗?”

“……我不知道……”文森特感觉到了痒。那种犹如蚁噬般的感觉又向他席卷而来,从与萨菲罗斯接触到的部分一点一点的往上蔓延,文森特的气息粗重了起来。

“让我再来教你。”萨菲罗斯说着,解开了之前一直缠绕在颈脖上的绷带,骨折尚未康复的右臂就像是断线傀儡般的垂落在身侧。

文森特皱起了眉头。

“现在我的手痛得要死,没有抵抗能力,快点杀了我。”萨菲罗斯说,“就像你之前那样,掐死我。”

文森特痒得没有办法,他颤抖着,看着萨菲罗斯那半边苍白的脆弱不堪的手。

“不……想……”

“不想什么?”萨菲罗斯扳过文森特冰冷的脸。

文森特剧烈的颤抖着,他挣脱了萨菲罗斯,跌坐到一旁,他机械的手抠破了自己的皮肤,他扭头过去看萨菲罗斯,眼眸越发深红,宛如烈焰。整个人却就像受伤的野兽般可怜又仍具危险性。

毒品与杀意,痛苦与难过,愤恨与内疚,等等等等。

文森特无法一一去分辨,他本来就失去了正常人类的身体与情感。他看着萨菲罗斯绵软无力而变形的右手,遥遥想起梦中亦或是从前真实存在过坐在高高树枝上的那个孩子,记忆就像一条河,宽阔深远,缓慢的涌进了脑子里。

再多一点。

再多一点,文森特觉得自己就要想起了一切。

面前萨菲罗斯那张脸,分裂,又重叠。

幽深的别墅,曾经的恋人,永远会不餮足孜孜不倦改造着他的博士,还有那只远走高飞的鹦鹉——


顶着头疼欲裂的混沌大脑,文森特向萨菲罗斯望去,在细雪飘扬的视界里,此时此刻的萨菲罗斯居然对着他露出了十分温柔的表情。他向他弯下以往总是直挺的腰背,“我带你离开这里。”萨菲罗斯如是说后,他牵起文森特早已冰凉的手。

在文森特还未来得及诧异之时,他们就奔跑了起来。

雪花和冷风从耳边呼啸过来,文森特被前面萨菲罗斯银色的发丝偶尔拂到脸面上,居然产生了温暖的错觉。而他们身后,研究所的警卫已经发出警告的叫嚣。

像一场老套的逃亡。

萨菲罗斯跑起来深一步浅一步的,毫不潇洒,毕竟是在雪地,身上又有伤。他拉扯着文森特跌跌撞撞,路边的枝干都是牵绊着他们,呼吸声和风声,文森特还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从人类触感的手传递而来的是被紧拽的疼痛感以及高于冰冷风雪的点点温度。文森特扭头看向后面,能看到追赶过来的警卫。

萨菲罗斯仍然在前面奔跑,他们窜进了荒山深处,阴暗灰冷,文森特举起被改造的手臂,此时他十分感谢这个枪械功能。对于杀人,文森特很有经验,他在颠簸之中也能轻易瞄准,整条手臂的设置减少了后坐力,枪响后他看到了有血溅落在雪地上。

萨菲罗斯回头看他,绿色的眼眸中有说不清的情绪。而文森特不为所动,在他准备瞄准第二个人的时候,他感觉到萨菲罗斯更加用力的拽住了自己的手。

第二枪响,文森特听到肉体跌倒在雪地上沉闷的声音。异样的亢奋侵袭了他,他想像个战士一样去搏斗,要不是此时萨菲罗斯拉拽着他。而那份执着感染了文森特,就像毒瘾,慢慢的通过手的接触晕染到全身。

时光是个神奇的东西,从孩童到少年人再到现在,他们穿过风雪与荒枝,就像穿过那些不曾交集过的岁月,但他们现在仍然在一起。

文森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诗人,但他现在看萨菲罗斯的背影,总觉得能感觉到浪漫与蓬勃的生命力,而那是自己已经丧失的东西。

你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老灵魂。

在某次鱼水之后,萨菲罗斯曾经摆弄着文森特的头发如是说。文森特觉得他说得很对,于是他对着萨菲罗斯眨了眨眼,模样坦诚得就像是含有笑意。

明明身处阴霾晦暗,却又艳若桃李。

文森特突然想抓住萨菲罗斯在风中翻飞的衣角,但他的危险直觉使他回过头去,他看到带头的警卫正以一种非常专业非常致命的姿势向他们举起了黑洞洞的枪口。就像文森特曾经很多次向别人举起枪的模样。

他知道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击。

于是文森特往前跨了一大步,拥抱住了萨菲罗斯。

前面有光。

萨菲罗斯看到了出口。

然后他突然深陷在了文森特的怀中,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萨菲罗斯止不住踉跄,他看到文森特的手,一只人类的温软的,一只机械的冰凉的,它们交叠在萨菲罗斯的胸口,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被这样的紧束像是漏了一拍,萨菲罗斯下意识抓住文森特的手,在他扭头的那瞬间,他又感觉到了一股力量。

那是一种陌生的冲力,透过文森特的身体传递过来,然后萨菲罗斯感觉到有温暖的液体沾染在自己的脊背。文森特的脸就在他的耳畔,很贴近,就连鼻息都能感受到,就如同他们纠缠的时候,只是现在有血从嘴角涓涓流出。

文森特从萨菲罗斯的背后跌落下去,缓慢而下的速度让雪花有机会落在他的脸上。

萨菲罗斯听到了枪械的声响,以及自己大脑中轰然流动的血液的声音。

子弹并未贯穿文森特的身体,但是足以有极大杀伤力,鲜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的蔓延开来,在灰白色的雪地中十分刺眼。

萨菲罗斯用手去按压住那个伤口,然后就连手也被染红了,他看到研究所的警卫渐渐围了上来,他们全部武装,看不见脸,只有枪械冰冷冷的身处在外。

领头的那个人上前了一步,萨菲罗斯现在能用的只有一边手,他搂住了文森特,那个刚才紧紧拥抱住自己的躯体,现在变得气息奄奄,脆弱不堪。

萨菲罗斯盯着领头人,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仍能感觉到对视的视线。

“请让开。”领头人冷漠如同机械般的声音透过头盔传来。

然而萨菲罗斯并不在意,他俯下身去靠近文森特,他深深浅浅的,正在一点一点呼吸。萨菲罗斯的手沾满了文森特温热的血,但他仍想触碰他,于是萨菲罗斯轻轻抚上文森特的脸。冰凉的沾满了雪花的脸。

文森特半侧过头来看他,视线有点失焦,还有些许的疼痛,但他念出了他的名字。

萨菲……

就像恋人般亲昵的称呼,就算在他们交合的时候也未曾被这样称呼过。萨菲罗斯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软成酸涩的一滩水。

“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他说。

文森特摇摇头,收回视线,看向灰蒙蒙的天。此时视线中出现了一截举着枪的手臂,那把枪抵在萨菲罗斯的额头。

“他不会死,但你会。”领头人说着,将枪上了膛。

萨菲罗斯盯着他,未曾退缩,那个眼神坚定而深邃,就像文森特梦中行走而过的翠绿草坪,宽广无垠。

于是他举起自己的机械手掐上领头人的手臂,“要不要,看谁死得比较快——”

“214号……”领头人似乎叹了一口气,“你是走不掉的,你的身体里——”

“装有东西……我知道。”文森特身上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他半支起身子去看萨菲罗斯,对方眉头紧锁,而瘫软骨折的手臂还垂立在身侧。

文森特察觉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正在攀爬至心头,酸涩而温暖,犹如蚁噬,又像在伤口撒糖般粘腻。他在苍白的研究所里,在实验室疯狂的痛觉测试中,总是会遥遥想起的绿色眼眸,那眉目,那唇角,此刻就在眼前。

“你哭了。”萨菲罗斯说。

文森特无法感知,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的确有液体,“是雪。”

萨菲罗斯笑了,他抬手去触碰那些液体,沾染下血的鲜红留在文森特的半边脸颊上,与他的眼眸殷红的连接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美丽。

这大概就是……难过与伤心。

文森特用金属手指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他们在这里植入了东西,追踪我的位置与生理体征。”说到这里,文森特似乎笑了一下,太细微了,以至于萨菲罗斯觉得那是幻觉。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颗心掏出来。”文森特被领头人拉扯着站起来。

把我装进去。

把我的心装进去。

把我——

萨菲罗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总是在等待。

小时候在大树下等待那个会偶然经过的青年人,而现在又在等待那个会从研究所自己逃出来的实验品。

我会主动。

萨菲罗斯看着文森特和研究所警卫远远离开的背影,就像当初看到那只远走高飞的鹦鹉。

青空与白雪,时光的交叠。只有萨菲罗斯站在原地。

我会摧毁。

他能感觉到文森特就在身旁,耳边却只剩下风雪与荒枝的对话。


-FIN-


♪丁可《Bird》

♪丁可《If》

♪冯佳界《暗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