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Vincent生日贺文

Tenebris_Caelum太太的lofter!


2016年Vincent生日贺文

他的歌声有毒。

没有人亲眼见过他弹琴的模样,没有人亲耳听过他吟唱的歌谣。一切都是传说——传说他的歌声将永远地带走那些不幸的灵魂。他的斗篷如同死神的黑袍拂过尸体,他的绿眸好似旷野的鬼火映照死者的容颜。

那两片削薄的唇开阖,那一双修长的手舞动,那一头流光的发垂落,那一对通透的眸收敛。

他的歌声止于叹息。

他是死亡的信,他是终结的影,他是不详的翼,他是禁忌的名。

可神明作祟,他终究是这片土地的吟游诗人。

*

新的君主统治了这里,却仿佛已统治了这里千年。

命运为何?命运不过安排必须被实现的相遇罢了。

*

诗人坐在水边,倾听溪流敲响岩石的音符。他的手指按上了琴弦。

兜帽放下,银发反射树叶缝隙间碎裂的阳光。旋律在他胸中流淌,诗句在他唇边翻涌。歌如奔泻的流水,比淙淙的溪流更加清冽,激荡着林间的空气,冲刷着青碧的天空。

国王的马蹄停住了。他将身影藏在粗壮的树干和嶙峋的山石之后,第一次屏息去听什么人吟唱。他无法离去,甚至无法分心,无法思考。

那歌声仍不愿停歇,直到晚风渐起,夕晖如血,叶片纷纷坠落在诗人的长发之上,哗哗之声宛若落雪一般持续,四下再无有生命之物发出声响。诗人重新用布包裹好自己的琴,让兜帽拢住银发的光辉,径自踏着一地枯黄的叶片走远了。

国王胸中涌起说不出的痛苦,他望向诗人离去的方向,那里只有一树一树的落叶,仿佛秋天在一支歌的时间里呼啸过境。没有一只鸟儿再发出叫声,马儿卧在地上没有生息,却安稳得好似陷入沉眠。国王竟感到自己冰般寒冷石般坚硬的心化开碎裂。他知道他听到了什么,却失魂落魄无法自已,唯有久久地闭上双眼以遮掩瞳孔深处的悲伤。

仍是无法抗拒“神明”的人,而这次他是否还能拯救什么。

*

然而国王终是又见到了那个身着黑袍的人。

就在几天后,国王骑着另一匹黑马穿过集市,而诗人在路的另一头,朝他缓缓走来。他停下,望着诗人走近集市,四处都停止了喧哗,只有窃窃私语传进他耳里。

——离那个人远点,他会杀人的。

——别听他的声音,快捂上耳朵。

——听他唱歌的人都会死。

而诗人不为所动。他的手轻轻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兜帽遮住了他的脸,几缕银丝从帽檐下垂落。他一直走到国王的马前。

“我尊贵的国王陛下。”

他跪下单膝以示尊敬,轻轻地说道。那是仿佛仙乐一般悦耳的低沉嗓音。周围的人们惊恐地掩上了耳朵,有人朝他喊叫,让他不要出声伤害国王。国王只是抬起手制止了想要靠近的侍卫。

诗人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这片土地的歌者。我知道关于我的传说,说我拥有不祥的力量。不幸这些基本都是真的。不过我的话语并不会伤害你。愿你能收留我几天,允许我在你的土地上歇息,我会感激你的恩德,尽我所能报答你的。”

诗人的神情平静,仰着头的他竟显得不卑不亢。国王的脸上也看不明心绪。

“你可以在我的领土上休憩,我欢迎你做我高贵的客人——只要你不使我的森林全部凋谢。”

诗人碧绿的眼睛掠过了一丝波澜。

“谢谢你,仁慈的国王陛下。”

“我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我的陛下?”

“你是吟游诗人,却为什么没有怀抱着琴,而是手握着刀呢?”

诗人露出了凉薄得不明显的笑容。

“刀剑可以伤人,琴声可以镇魂。可我的琴弦,只会奏响恐惧和死亡吧。”

国王没有再说什么,他调转了马头。

“跟我来。”

*

国王让诗人住在自己的宫殿里,再没有过问诗人的身份经历。国王将自己水晶杯里最甘醇的美酒分给他,将自己金盘中最鲜美的佳肴分给他,将自己房中最柔软的毯子分给他。国王甚至带他巡视自己的领土,告诉他不必急于离开。

诗人总归是要走的。在他们最后一次共进完晚餐之后,诗人对国王说:

“我的陛下,你是这广袤土地上最仁慈的君主,能够受到你真诚的接待而不是被你嫌恶,这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从心底感谢你。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的歌者,但我也想要报答你。我许你三个愿望,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为你实现,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国王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些许。他与诗人相对而坐,轻轻地说:

“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

诗人垂了垂目光。

“陛下是不相信我有什么能力吧。我并不会无谓地说大话,请把你的愿望告诉我吧。”

国王的眉间萦绕了意味深长的无奈,仿佛追忆起什么。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我告诉你我的愿望,你若拒绝也没关系。”

“我不会反悔的:”

国王的目光落进他湖水般的碧绿眼睛,叹息似的缓缓说道:

“那么,请你唱歌给我听吧。”

诗人沉默了。片刻后他又露出了那种凉薄的笑容。

“陛下,你知道我的歌声是有毒的。我会杀死你的。”

国王仍旧用了沉静的声音说:“没事的。”

诗人的眼中盘桓着复杂的情绪。

“对不起,我的陛下。身为一个歌者却无法开口为你歌唱确是莫大的失敬,请宽恕我。”

国王静谧的石榴色眸子深邃悠远,他望着诗人说:

“我不会被你杀死的。相信我,请你为我唱一小支歌。”

诗人沉默,慢慢地从身上解下这些天来从未打开过的布包,取出琴来调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迟疑,然后他看了看国王幽深的双眸,下定决心似的阖上双眼奏出最初的音符。

婉转凄凉的曲调从他喉中一点点地流溢出来,他唇边落下的诗句好似挽歌,生命的温度似乎开始消散,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身边的呼吸被自己的歌声一句句抽走。随着曲调愈发悲戚,诗人那丝绸般的嗓音竟变得沙哑如哽咽。犹如歌声夺走了他本身,悲伤似自顾自占据他身心,仿佛将要化作泪水流泻出来,却最终只化作了歌声,不受制约地从他双唇间迸落。

歌声渐渐转低。诗人心中空余一片寂静,于是歇了琴声,止了歌唱。他睁开眼准备好了迎接死去的世界,然后离开这里继续他没有尽头的流浪。

突兀地响起了拍手的声音。

那在寂静之中是何等地响亮,诗人的目光同他手边冰冷的长刀一般直逼向那个方向,在那里国王用宛如陈酿的红眸波澜不惊地迎接了他。

“很美。谢谢你,你的歌还是这么美。”国王开口道,连一丝一毫的关注都没有分给面前森冷的长刀,而诗人绿色的眼睛里盛满难以置信的眼神,“我说过了的,我不会被你杀死的,我不会被任何人杀死。”

“……”

“是的,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歌声。我曾在森林里听过你歌唱。那时你唱完歌离去,周围所有的树叶枯黄凋落,万物沉睡,连我的马也在那里永眠了。那不是你的歌声毒害了什么,而是你停止歌唱时的寂静太令人难过罢了。”

国王如此说着,眼底沉淀着整个世界失落的悲悯。诗人沉默得如同见到神迹显现,缓缓还刀入鞘。良久,他终于说:

“失礼了,我的陛下。请你告诉我第二个愿望吧。”

“希望你在云游四方之后能再回到这里。我可以听……我想听你唱歌。”

诗人不知道怎么回应。那话语仿佛天空飘落下来,轻柔又严密地将大地包容其中那样包容他。他警觉起来,想要惊慌想要逃离却无处可藏——那双令人迷失的赤色眼睛从容地追逐他,抓住他,束缚他……拯救他。

“……是。”他松口了,“我会回来的。那么第三个呢?”

“我能留着它吗?”国王看起来有一丝笑意,“若有一天我有了第三个愿望,若有一天你又回到这里,我就在那时说给你听吧。看起来你这就要走了,那么愿你平安。”

诗人郑重地点头,转过身去一步步走远,脚下不疾不徐坚定平稳,握住刀鞘的手指却几乎要在其上留下印痕。别了一个人仿佛别了人世,别了一座城仿佛别了此生。好像繁花似锦不得不逃离春天,好像耿耿星河不得不清晨枯竭。

他明明许诺不了一次再见。

*

神说:信仰消失,则人堕落,这是我必去治愈的疾,是我必去消弭的罪。是以我将赐予世间“罚”。

于是他从虚空而生,背负的竟是神明的仇恨和欲望。

那个国度改变不了什么。

诗人的琴弦仍不时被拨响,指尖和唇间随乐声起舞的仍是死亡。他的使命沉重而溅满无色的血,逼迫他不得停歇的道路两旁,被夺走的灵魂堆砌成无法逃离的高墙。谁想到神明的处刑者,本应治愈人间的伤。

他在冗长的噩梦尽头见到赤色的朝阳,犹如赤色的眼眸在天际凝望一成不变的城池街巷。

*

他不曾想到他的空口无凭竟一语成谶。神容许他回到那个地方——神命令他回到那个地方,只因神不容许秩序的神迹不出于己手。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这命运,他从未如此抗拒执行他染血的使命。他知道不可耽于那个人……那个魔物的温柔,而他背负的诅咒将利刃交到他手上。

回到那片土地时,他早已做好了残酷的选择和冰冷的觉悟。无论是易如反掌还是九死一生,他将完成这或许真的能够成为终结的最后的杀戮。

他轻柔地,仿佛折断婴儿脖颈般残忍而爱怜地折断他背了多年的琴。琴弦发出凄厉悲鸣,悲鸣再不被需要的命运。他从眉目到心底都结好了冰霜,于是再不必畏惧淋漓鲜血将什么灼伤。

唯有舍弃才能取得之物,自由或善,事到如今只能选择前者,或是两手皆空。

没有任何阻拦,诗人从容踏进大殿,脚步声被石质地板和四壁回放,延伸到不可思议地远。

国王就在那里。石柱环绕的空旷大厅里连王座都没有安置,唯有他沉默的身影孤高又亲切,安详又威严。他微微抬眼,红眸洞穿黑夜——等待或是迎接,并无几分区别。

足音停歇,目光凝结,空气沉淀,夜色聚敛。诗人解下饱尝风尘的斗篷,任由它滑落在脚边,然后如进行仪式一般拔刀出鞘。他碧色的眼睛早已疏离如冰刃,所视唯余将死之人。国王凝视他,而目光色泽如血。

他们从彼此眼中懂得一切。

激烈的风扬起国王的赤色斗篷,红光吞没了他的全身,而后从那之中走出的已不是那个苍白而英俊的男人,却是蓦地张开巨大双翼的恶魔般的怪物。那魔物周身力量的气流狂暴着咆哮着,依稀能辨出原本轮廓的那张脸上,一双灼人的金色眼睛光芒炫目。

那双金瞳仿佛能夺人呼吸。

诗人——或是杀手,握紧了刀柄稳住身子。被气流拂乱的长发飞舞起来掠过他的脸颊。他无所畏惧地与那曾是国王的魔物对峙,手腕猛地一振,手中刀便凭空伸长了数倍,不动声色地散发出凛然的杀意。他们彼此都神情坦然,刀刃相向剑拔弩张之时,竟也如君子旧友交情似水,不畏惧,不狂热,不仇恨。

利刃破空和翅膀拍打发出同一曲嘶鸣。宽阔空旷的宫殿大厅似乎都容不下这一场神魔之战,高耸的立柱在刀光剑影之中摇摇欲坠。穹顶坍塌泻进来一片初升的月色,灯烛被无情扑灭反而让人寻回了天幕星河。赤色的身影振翅而上,遥遥俯视之姿一如王者君临,却又似魔鬼降世。他纵身跃上高墙,长刀卷起寒光闪烁的风暴,铮铮之音在夜风中震颤叫嚣——

石壁破碎,烟尘滚滚,诗人坠落在坚硬的地面上,魔物的利爪钳着他的脖颈。竟没有过多的恐惧和不甘,他近乎漠然地与近在咫尺的魔物对视。

魔物却没有更多动作。那金黄的瞳仁仿佛燃烧的太阳,而诗人的绿眸化作熄灭一切的冰冷湖水——太阳沉没在水平面之下,水火交融的瞬间,诗人似乎看见了那晚霞般染透世界的无垠的悲悯。

魔物的喉中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Omega。”

它松开了诗人,退开几步在黯淡了不少的光芒中收起翅膀,又成为那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男人。他注视着诗人以插入石中的长刀作支撑,缓缓起身,向他投来不解而微愠的眼神,回以一个疲惫的叹息。

“我不会杀死你。你回来了,但还欠我一个愿望。”

诗人怔了片刻,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的,我的陛下。请说吧,希望我能在生时完成它。”

国王雕刻般线条坚毅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个温柔的表情,好像距他上次做出这个表情已经千年之久那样清浅、迟缓,甚至有些许僵硬,但那石榴色的眼眸深沉平和得使这温柔在他眉目间显得再自然不过。诗人屏息等待他的要求。

“那么,请杀了我吧。”

国王忧郁而淡然的声音与曾经要求他为他唱一支歌时的声音并无差别。诗人猫一样的翠绿色竖瞳收缩成一条线。

“……”

“跟我来。”

国王平静地微抬手。诗人无言以对,从石缝中抽出已恢复普通长度的刀,沉默地与国王并肩走向宫殿深处。国王以安抚人心的嗓音缓缓向他说道:

“我知道,我是无法死去的。好在这也不全是个诅咒吧,至少我因此得以以我的方式去救一些生灵,去赎一些罪孽。而我终于迎来我最后需要解放的人。”

走到王宫最深处的厚重石墙前,国王将左手覆了上去。诗人注意到那只手化成了爪,符文般的图形亮起荧荧微光扩散开去,石壁逐渐变得透明。国王踏前一步穿了过去,示意他也跟过去。里面竟是个月光照亮的小小庭院。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明要求你这样的牺牲,你不属于他。为创造自满而要求臣服——若是神明如此,那么没有也罢。”国王又开口,以同样的方式打开庭中喷泉边的暗道,点了支火把率先朝那螺旋状石阶的深处走去,“不过这就要结束了,我们彼此都将得到解放。神明要你以我的死亡换取自由,我要以此换取我的安息。我的王国安宁,她再不需要我以蛮力来守护。说到底,如你所见,我毕竟是个怪物。能在这个秘密泄露之前将我自己封藏,大概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们抵达深深的地底,一口朴素的木棺安放在狭小的石室正中,竟有一束月光那样无辜地飘落其上仿佛只是迷失了方向。国王苍白的手指触碰到棺盖。

“诗人,歌者,我尊贵的客人和亲爱的朋友,请你满足我最后的心愿,‘杀死’我——为我唱一支挽歌。”

诗人久久不能言语。

他严肃地凝视着国王在淡淡月光下深如宇宙的暗红眼眸,想要去探寻哪怕一丝纤尘,而迎接他的、回应他的、包容他的、说服他的,却总是那自始至终的平和哀愁与广袤悲悯。那双眼睛看过整个世界的残酷与温柔,看过整个世界的泪水与欢笑,看过整个世界的生与死善与恶,才得以沉淀那样的光泽,他看过一次便无法忘怀,同样他也无法反驳。他唯一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完成他的要求,完成自己的诺言——以一支终结的挽歌许一个不死者无尽的安眠,以余生守他的秘密守他的世界。他也将以此为荣。

“不胜荣幸,我的陛下。”他在难以判断长短的对视和缄默之后终于找回了声音,并轻轻地躬身致意,“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怪物如你这般仁慈。若世人视你如此,那世人拥有不了你也罢。只可惜,我的琴已经不在了。所以如果你能原谅,请允许我以此为伴——”

诗人的手指搭上了刀柄,而后缓缓把刀由鞘中抽出,动作优雅完全失了先前的凌厉冷冽,带起一声悠远的清响。国王向他点头致谢,然后悄无声息地在棺里躺下。诗人走近,背靠着棺壁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们都闭眼不语,寂静中只能听到诗人的沉稳心跳和深而长的呼吸。

良久,诗人屈起右手手指,以两个指节叩上了刀身。一个不似任何乐器发出的,清脆而沉重、急促而漫长的音符划破寂静。那仿佛不是这世间会存在的乐声。

第二声、第三声接着响起来,逐渐串联成平缓却绝非乏味的曲调。诗人巧妙地变换着敲击的位置和力道,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演奏却进行得无比自然好似他早已深谙此道。随后他的嗓音低低响起,迂回往返如梭穿行将敲击金属的孤单音符织成锦绣。他的歌声比往常更加低回沙哑,苍凉如他头顶古老的月光。他银白的长发和俊美的面容也在歌和月光中浴着,洗净了尘埃和血,只余下纯粹高洁的模样,以无瑕的姿态来迎送一个无垢的灵魂。

诗人不知疲倦地唱到月亮西沉,黎明前深渊泥淖般的黑暗将他们彻底湮没。他的歌声愈来愈低微,直到最后一次刀刃的鸣声散入地底冰冷的空气,余音止于叹息。他感觉得到——他的喉舌再不需要流毒的歌来滋润,他的手中再不需要沉重的刀来填满。他将刀收回鞘中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连站起身时衣料摩擦之声都细不可闻。他垂首将目光倾注在木棺之内,好似能够看穿纯粹的黑暗。

他一直等到新的一天由他们头顶洒下救赎。棺中的男人苍白得在第一抹晨光中散发出光辉,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放松神色,如恬然入梦宁谧安详,仿佛那就是他唯一幸福的模样。

他为他盖上棺盖,而那一个动作耗尽了他此生的温柔。

*

执刀的诗人再无歌谣。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