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和风背景。




2015年七夕贺文中的夏之章。

东海道的夏季一直都是这么黏黏糊糊的,虽然住的地方与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有风的时候,还是能闻到里面极其轻微的咸腥。这味道让我感觉不适,晚上冷水浇过身,原本听着住处前庭的细小生物的窸窣便可安然入睡,这风一过,只要那青草香里带的咸腥被我察觉,便仿佛身上又流了汗似的不适。

“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隔壁传来一些絮语,带着不成器的调子,嘤嘤地和着虫鸣。

我翻了个身,整了整贴在身上的睡衣,皱着眉闭了眼。

先生又在唱歌了。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先生的名字,他是神宫里的大宫司,但据说和真正掌管神宫的家族并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他是怎么当上大宫司的,其中个案对于神官们来说也是个谜,要我说,我觉得只要说到他自己,全身都是谜。

先生十分不喜欢我称呼他的官名,也不愿意别人叫他“大人”,让我叫他先生,我虽觉得对于身居高位的宫司来说有失礼节,但当时的先生很固执,一来二去的,我也就随了他的意。

我只是个在神宫里打杂的,至于是怎么和先生走近的,具体事情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平时喜欢看点小书,听听典故,据先生自己说,他觉得我挺好学的,觉得我只打杂很可惜,就让我跟在他身边,他教我文化,天文地理,和歌能剧,风流雅乐,他皆能娓娓道来。当初觉得自己是撞了大运,如今细细思量,也许他只是希望能有个人,见证他在这里的经历罢了。

来找先生的大部分都是神宫里的神官,有些需要宫司出面的祭祀,也需要找先生商议,他的面容一直都是亲切有礼的,有人说,有着石榴石一般瞳仁的人,能够尽看生死相隔,或望穿极乐之地,所以他才能做神官,掌祭祀之职。可他听了也只是极其轻微地扯一扯脸上的皮肤,露一个极不明显的笑出来,我偶尔会从那平静自然的面容里,看到一丝悲观和寡淡。

先生从来不说自己的出身和家庭,几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原本,对于先生这样高位的神官来说,他或许一生都只能活在这样的寂寞当中,并不是高处不胜寒。只是神官这种位置,原本在这个世界就很特殊。

但有个人除外。

青年一头银发,五官精致好看,和先生一样有着不同于别人的异色瞳孔,样貌大概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比先生高一点,经常穿武士铠甲和鸦色的阵羽织,腰里别着长长的武士刀,姿态修长挺拔,眉宇间是骄傲而自信的。但来回几次,我已得知他非常懂得尊重神社礼仪,和那些粗俗的武家人很是不同。

先生只对他另眼相待。

先生看他的时候,不会有那种悲观和寡淡,眼中温柔我前所未见,很特别,但我终究是个糙人,看的书不少,可是没一句能让我用作形容。至于文人雅士,看见先生和那位银发青年谈笑风生,我就觉得跟我都搭不上边。

在我眼里,我跟先生的对话,不过只是一个师父对一个学生的耐心教引。

没有平起平坐,相互汲取的相谈,又怎能叫相谈呢?

我坐在先生背后无奈地笑。

春华落尽的水无或是七夕之期,青年给先生斟上酒,两人对坐濡缘,下一局将棋,来一把歌留多,有时候先生会拿了三味线,修长的手抚弄琴弦,那声音静寂里带着哀戚,由快到慢,再快起来,最后猛地在一个裂帛之音处戛然而止,青年和先生相视而笑,朱红与翠绿的双眸里都映了上弦月。

那时候,良辰美景佳人,似乎真是不过如此了罢。

印象中,身为宫司的先生对七夕的一切大多都是不看重的,但这止于他结识银发青年之前。

先生结识他,夏之阵的前一年,听先生说,他是丹羽家臣,美浓众青木一族的年轻武士,虽是武士,却也是出色的智将,他很快就要跟随丹羽长重前往大阪征战。

战场间血肉横飞,枯骨成堆,出了阵的你,便是把自己的命,握在了伊奘冉尊的手里,只要他想带你走,什么来年丰收,什么家族平安,什么爱情美满,全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要想做些什么美好的来在未来未知的残酷里回忆,只有在自己这还能暂且苟活的时刻里。

大概。

有些事情,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在那个七夕的夜晚负责守夜的我不经意看到某一幕之后,尴尬又发抖的我,逼迫自己这样想。

但其实这话是在理的罢。

先生只穿着薄薄的一层睡衣,连腰带也没有系,从睡衣的开叉处伸出的修长腿骨包裹着如雪的肌肉,平时绾在冠里的黑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脸边,眼睛里蒙了某种迷茫诱惑的气息,而那是我第一次见先生的身体。

我想说其实很美好,很圣洁,他的身体,完全配得上神宫的高位。

先生的左手和压在他身上的银发青年的右手绑在一起,每一次的律动,带着手上的链子有节奏地响,在充满汗水的夜,银链上的吊坠扣进两人的皮肤,烙上清浅却刻骨的印痕。

我被惊吓得退出来,险些撞翻了寝房门口的灯笼。

然后我一段时间没有勇气见先生,那交缠在一起的雪白双腿在我的脑壳里徘徊了好几天。

后来是先生亲自敲了我的门,叫我去收拾许愿用的竹枝。我出门的时候瞥了一眼先生的脸,他还是那样平静地向我极其轻微地扯开嘴角笑了一笑。

我背对着他,眉毛拧了一个结,身体在抖,有时候甚至拿不住竹枝上的纸笺。

“人道夏虫痴,飞蛾扑火不惜生,吾人不为然,只欲为己思火燃,一心慕君尽化烬。”

我在多得堆成小山样的许愿签里,发现了先生的字迹。

在我为数不多的关于先生的记忆里,他是没有写七夕许愿签的习惯的。

大概。


大阪夏之阵的那一年,先生的记性似乎变得不太好,我也不知道是否跟他年纪大了有关,与其他长久行神事的神官相比,他的脸上很难刻下风霜,但终究不如我刚见他是那般丰神俊逸。有时候想着要赏月,玩一次将棋,或是花牌,却时常作精神恍惚状。有时候拿着三味线,说要弹首曲子给我听,却是我已经耳闻多遍的旧曲。

我告诉他:“先生,您这首曲子是不是已经弹过好多遍了?”

“好多遍啊?是吗?那……不介意再弹一遍给你听吧?”

“恋慕虽情深,夜梦……尚且不得逢,何以如此者?盖是萱草……生梦……路,令人忘却失吾所。”

先生这次填了词进去,中后部分做了一些改动,裂帛之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悠悠的轻吟,先生的嗓音很细腻,只是有些低沉。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听到先生唱这个曲子了,有时候夜里,隔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偶尔夹杂几声混杂的咳喘,剧烈和轻柔攒在一块,听得直掉眼泪。

这首曲子先生自弹自唱了多久,我还是记不得了,看来我的记性也没好到哪里去,能让我忆起的,只能是它三番五次响起的时候,庭院里蝉声的聒噪。

“大阪夏之阵,过去两年了罢?”先生又在濡缘摆好书案和软垫,叫我坐下跟他一起喝茶。

“恐怕是的,先生。”

“初花肩冲。”先生沉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看我。

“哎?”我盯着他眨了眨眼。

“柳营御物。”

“先生?”

“据说此茶器曾经为德川家康公拥有,辗转多位主人之后,最后又回到将军手上。有名物珍贵如初,辗转其后,物归原主之为所幸。”

“…………只是一期一会,佳人不再。”先生的声音依旧低沉,这几日因为接连不断的嗽疾,还添了三分沙哑。

他一边自顾自地加重了那个“佳人”,一边双指拈起茶壶的把手,往杯子里添了些凉茶。眼睛里红色的部分变得更深,我透过他垂在脸侧的黑发缝隙里,察觉到那瞳仁里添加的一丝潮润。

他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里头是那枚我见过的,曾经被他缠绕在某位银发青年手腕上的吊坠,已然凝固的暗色血迹渗入吊坠的沟壑,也染花了米白色的布。张牙舞爪得妖冶,像白骨里拼命钻出的彼岸花。

我看了先生许久,手里的茶杯拿起又放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生的话更少了,再也没有跟我提起过那位银发的青年,我也再没在神宫里看见他,那长身玉立的高大背影和先生跪坐庭院饮茶对弈,屋外添水和着蝉声的美景,我在后来的每一个良辰之时,自那场战事结束之后,都没有再看见过了。

但先生还是会在石灯笼里的光线渐渐淡漠在黑夜里的晚上,燃起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对着摇曳的火光轻轻地唱歌,唱那些,他给我读过的书里轻拢慢碾,柔肠百转的恋歌。

神宫墙头的杜鹃一次次鸣啼,喉间遍是鲜红,我总想得起先生瞳孔里浸润的朱,悲戚的泣血声声呼唤。一如朝露无多,暗不见底的漫长永夜里,穿着栗梅狩衣的神官说了好多好多遍的故事。

可能终其一生我也理解不了在先生身上看到的这些事情,以及除了我之外遇到他的那些人,抑或,他到底在意些什么?他给我讲得那么长久,我却依旧一头雾水,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像先生那样吧,先生是在大部分人眼中处于极为遥远的存在,或许,他根本早已有了神格也未可知。 只是,他在处于某种思绪的时候,当他眼中出现潮湿,那双眸的色度加深一分的时候,我透过他那神官的壳子,看到的才是个普通的人。

那么神明会保佑先生吗?我不知道,但是以我对先生那尚在粗浅中的认知来看,不管保佑这种行为在神明那里成立与否,先生大概都会贯彻他的感情,以及这其中的意志罢。

空气里有种低低的压抑,风刮得猛了,大海的咸腥气在风里晃动,一下一下地打着我的鼻腔,感觉又要出汗了,正烦躁着,压抑里的惊雷最终引来了发泄般的瓢泼,于是风里的咸腥被突如其来的降雨冲刷掉了,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翻个身,调整了一下贴在后背上的睡衣。

“身在……现世间,不得会之有以……也,咳,咳……然在夜梦中,亦避人目不相……见,吾每思之,……悲……断……肠。”

先生又唱歌了,和着雨滴敲击在濡缘上重重的响,细碎地,化了这夏夜的粘稠。

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夏歌……他给我的所有的记忆,戛然而止在这个寂寥又不安的雨夜。

先生在我眼里遗世独立,可在前往三途川的路上,他有人相伴,也许路边还栽着以腐朽为食的彼岸花。

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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