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位英雄和他的刀,关于他堕入深渊之前的故事。


OC神罗员工视角;尼布尔海姆事件之前;萨菲中心,有1st三人组,有BC内容。大量脑补的神罗社畜日常。

无CP,女主没有感情戏


【夏】

*

您 发送到 萨菲罗斯

尊敬的萨菲罗斯先生,

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是武器开发部的新成员,安丽拉·雷恩。从今日起,我将接替上一任技术员,负责您的武器维护工作。

您要求的修理已经完成,我会在下午五时之前送到您的储物室。


萨菲罗斯 回复 您

请送到我的办公室。49层-02A。


我站在神罗大厦49层-一等兵办公室门前,忐忑地复习了一遍整个邮件会话,却迟迟不敢敲门——面试的时候,公司从没提过会让我直接联系一等兵。我以为他们都有专门负责跑腿的小兵。

不,其实我和负责跑腿的小兵也没有区别。


“怎么不进去?”

有人在我身后说,声音低沉而平稳。我回头看见他的脸,愣了愣神,连忙低头鞠躬:

“修雷先生!”

“叫安吉尔就行了。”他笑了笑,目光停在我胸前的ID卡上,“你是新来的技术员吧?那个,看起来挺麻烦的,要不要帮你拿进去?”

他指着靠在门边的长条形包裹。我慌忙摆手,抱起那包裹闪到一边。安吉尔敲了三下门。我注意到他左手提着一个庭院工具包,露出喷壶和软布的一角。

看来杂志上说的是真的。安吉尔喜欢园艺。那么那些关于萨菲罗斯和杰尼西斯的八卦报道——


门很快被打开一半。我瞬间将八卦报道抛到脑后。萨菲罗斯拉着门把手,黑色衣袍在白墙上割出他的影子。有安吉尔在,他看起来没有广告画和报道中的那么高大,却仍足以让人感到威压。

在米德加长到二十多岁,这是我第一次真的见到萨菲罗斯。我的心跳得宛如擂鼓。那双寒潭似的绿眼在额发的阴影下微微一抬,扫过我,立刻将我手心吹出冷汗。我死死抱着太刀包裹,生怕不小心将那把武器摔落。

“这是武器部门新来的技术员。”安吉尔在身后说。

“您、您好,萨菲罗斯先生,我来给您送修理好的太刀。”

“幸会。”他很平淡地道,顺手把门拉开。天光照在那双眼睛上,显出冰凉的绿色湖水。


我有些畏缩地走进去。除了神罗统一配备的家具,他的办公室只有两件东西:桌上的吊兰,墙边的书架。两名一等兵的身影已经让房间显得有些狭窄,而电脑桌前还坐着第三个人,一身红衣比晚霞还要鲜艳。

那位青年转过身,毫无兴致地往这边看了一眼,连耳机都未取下便继续盯着屏幕。屏幕上一条条论坛帖子随着鼠标的滚轮声飞快地往下滑动。


“萨菲罗斯先生,我带来了太刀掛,请问要……”

我解下背上的箱子,小心地问。他随便指了一个空位便走开了。我开始与自己颤抖的手指作斗争,一边听他和安吉尔桌椅另一侧交谈,伴随着水壶喷洒的声音。

“不过是蚜虫而已,你就不能喷喷杀虫剂吗?”安吉尔听上去有些无奈。

“是你自己说的,不知是害虫还是益虫之前不要随便下手。我可分不清虫子的种类——杰尼西斯,刀送来了,能从我的电脑上下来了吗?”

噔地一声轻响,杰尼西斯大概是摘下了耳机。接下来我听见了第三个声音。他的声线可以说得上阴柔,却含有金属的铮鸣:

“看见了,嗯。和想象中一样可笑。”第三位一等兵漫不经心地嘲弄道。


听见他们的话,我感觉自己从第五区的公寓踏入了万丈高处的云端,随后发现云端很温柔。我的紧张稍微缓和了一些,还能尽量专业地装好太刀卦,把武器架上去。

“萨菲罗斯先生……”

我退到后面,他便走过来握住那把刀,宛如帝王握住权杖。考虑到办公室的面积狭小,他并未作出任何动作,只是把太刀持平在身前,轻轻抚过泛着冷光的锋刃,冰雪雕成的眉眼映在窄窄的金属上。这把刀长得出奇,没有刀鞘,经过打磨后看上去薄如蝉翼,在他手中就是一道锋利的弧线,将眼前的空间割成两半。

安吉尔早就处理好了吊兰上的蚜虫,也过来看。

“很合适啊。”

这大约是赞许吧,萨菲罗斯勾了勾嘴角,没说话。安吉尔又问:

“在哪找到的?”

“一处废弃的贵族宅邸。”

“有名字吗?”

萨菲罗斯不耐烦地掂了掂手腕,将它架回太刀掛上:“一把刀而已,要什么名字。”

“名字可是很重要的,”安吉尔的语气格外郑重,“名字代表一把武器的精神,是主人对梦想的寄托,比如我的破坏剑,就是取自……”

他还没说完,萨菲罗斯已经背书似地接了下去:“取自大剑代表开拓,太刀代表勇猛,短剑代表守护。这把剑是你家族的荣耀,纪念你祖上开疆破土,‘Buster’这个词正好合适。”

“……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就给你的刀也起个名字吧。”

“要起你自己起。”太刀的主人抱着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安吉尔思索了一会,看了一眼还戴着耳机的杰尼西斯,又毫无结果地转向我: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我胸前的工作证上,找到了我的姓名,“雷恩小姐,我对五台刀了解实在不多。你觉得应该叫什么好?”

“这……”

轻飘飘的感觉立刻消失了,我僵在神罗的云端上,踏出一步就会摔下去。萨菲罗斯投来的目光冰锥似地贴着我的脸。我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这时候,是杰尼西斯救了我。

“冈崎正宗。”

那道有些阴柔、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说。

“什么?”安吉尔问。

杰尼西斯“啧”了一声,取下耳机转过来。初夏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比媒体照片上还要清秀。

“冈崎正宗,五台神话里著名的刀匠,会用自己的名字为打造的武器命名,”他望着萨菲罗斯,嘴角挂着一个揶揄的笑,“这样够了吗,英雄大人?”

“的确够了,”萨菲罗斯似乎也笑了,看不出他是否满意,但他似乎并不讨厌,“叫正宗就行了。”


*

那是我头次见到他们三位聚在一起。他们在米德加停留了一个月,训练还算频繁。这一个月内,我再也没见过杰尼西斯,他差人把轻剑送来修理了两次;安吉尔从不用他的破坏剑,也没有修理一说,但他反而是我见到最频繁的一等兵。他总在49层教训他的训练生,要不就是在楼梯间浇花。他对所有人都平易近人,给我一种自己与一等兵没那么远的美好错觉。

至于萨菲罗斯,他对正宗刀的硬度和韧性方面提了一些要求。我反复斟酌,无数次地更改后才敢送去,直到他提出安装魔石槽,我才暗暗欣喜——那代表他对武器本身满意了。

给正宗加上魔石槽后,我再一次敲开那间办公室的门。这次安吉尔也在。他长出一口气,推开桌上散乱的地图和纸张站起来。萨菲罗斯也起身走过来。

他照例拿起刀试了试,点了一下头。他似乎是个话很少的人,除了提出修整要求之外从未评价过别的。

“您觉得还需要调整吗?”

“应该不用,”他回答,“辛苦了。”

“不、不会。”

我赶紧低下头。幸好他并没有看过来。在他把正宗放回去之前,安吉尔忽然指着刀刃问:“这是什么?”

我起初没能理解他的问题:“您是说……刀刃上有什么东西吗?”

“这里的花纹,”他小心地点了点划分切刃和刀身的颜色界限,“在五台传统里是有意义的吧?”

我仔细看了看那个边界,正宗的切刃上有一片蜿蜒的白雾,和刀背处交汇。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萨菲罗斯就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又来了。”安吉尔没理他,坚持地研究那片白色的雾气。

“您说这里的纹理?那是金属在冷热反应下形成的,好像是叫作‘刃文’。”

“这样啊。”安吉尔点点头。我的答案一定差强人意,但他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满,反而对我笑了笑。


回到办公室后,我去查了一下五台刀的资料。过了几天,安吉尔头一次来实验室保养破坏剑,于是我将正宗的“刃文”解释给他听。五台人把刀的外表和特性叫做“剑相”,而“剑相”是从刃文中解读而来。正宗刀刃上的白雾状刃文叫做“沸”,是最为特殊的一种,代表神照的载体。这也就是说,正宗在五台文化里是一把神圣的刀。

“可真便宜那家伙了。”这位和蔼的一等兵笑着说。

“还有一点……”我吞吞吐吐地道,“我并不敢告诉萨菲罗斯先生。”

“是什么?”

“五台人认为刀的‘剑相’和主人的气质要相配。正宗是一把神圣的刀,他的主人……也是天神一样的人。”

说到这,我慌张地摆了摆手:

“不过这些都是传说罢了……所谓‘沸’,其实是高温晶体结构经过冷热锻造的自然反应。它唯一能证明的,就是这是把无坚不摧的好刀。”

“哈哈哈……”

安吉尔似乎很满意这个解读,他低沉的笑声像远方的雷,伴着清新的雨和风。临走之前,他将破坏剑举在面前,用额头贴上宽阔的剑身,仿佛在祈祷。我就知道,他们要去前线了。


一等兵离开后,我彻底闲了下来。除去他们的武器维护,我仅剩的任务就是提出强化兵器的方案,但斯卡雷特主管从来没时间看,所以我一半的时间都在实验室里上网。我大学认识的朋友在神罗调查科实习,她永远都在加班,只有中午能逃到休息区喝一杯咖啡。

“还是你的职位好啊,”西斯内感叹道,“就像行政一样,虽然工资没那么高,但是有生活。”

没错,这是我进神罗之前没敢想过的。我每天都能提前下班,坐员工专线到家才五点钟,盛夏的白日刚过去一半。就算在市中心逛到八九点,深蓝色的天幕也才刚刚不情不愿地爬上来。

我从小看着米德加一点点长大。我的同学早已各奔东西,父母也搬去黄金海岸养老,我却仍没离开米德加。我不是没想过要去远方,但和米德加漫长的夏日比起来,朱浓的海、金碟的夜色实在遥不可及。

“我不搞科研,也不想当领导,也没什么经济上的考虑。这样真的就很好了。”

“也没想过能接触到一等兵?”西斯内调侃道。

那三位偶像的压迫感像影子一样往我脑海里压过来,尤其是萨菲罗斯的,我的手指颤了颤。

“做梦也不敢想,”我笑道,随即自我安慰,“但他们是米德加的一部分,神罗的一部分,我们也是!怀着这种心态去看就不会紧张了,还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

“啊,没错,斯卡雷特的人肉垫脚凳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整个公司就属那位垫脚凳的福利最好。”

怕被同事听见,我们先是压低了声音,然后相视大笑。


*

随着五台战争白热化,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无时不在分析两地的局势。米德加人的喜悦情绪居高不下,好像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消息。

那当然,神罗不可能失败。我一边想象战士们的刀剑上会留下怎样的伤痕,一边从货架上拿下低筋面粉。

一等兵离开了,我有更多时间可以打发,比如练习怎么也弹不好的钢琴曲,手抄更多读书笔记,或者录下蛋糕一点点在烤箱里膨胀发胖。


我抱着一大包杂货离开超市。到车站的一路上都是征兵广告和SOLDIER海报。月台旁的电视在播报前线战事。我从接触不良的液晶屏幕上认出了英雄耀眼的银发和长刀。他们快回来了吧,我想,也许下周,也许下下周。那我就有工作可做了,没准主管会通过那个把火魔法融合进武器的提议。


电视开始播广告了,列车也快到站。我正要离开,一个硕大而嘈杂的香水味浪头忽然当空砸下,把人群打得七零八落。我也被那群女孩撞倒在地。

“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是他吗?” “是不是在月台那一边?” “分头找啊姐妹们!”

她们的裙角消失在月台另一头。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购物袋被扯破了,面粉撒得满地都是。我一件件把散落的杂货塞进怀里,想找个地方救急,最后见到车站的清洁间开了一条门缝。我刚走过去,似乎有冷色的光点在里面一闪而过。那条门缝猛地张开大口,将我扯进一片黑暗。

我惊惧地挣扎起来,怀里的东西再次掉了一地。对方在我叫出声前打开电灯:

“是我。”

白光几乎扎破我的眼皮。我艰难地眨着眼睛,同时认出了那个声音,但还是没能接受眼前的一切。直到他转过身,几缕银发从黑色兜帽中流出来,我才把嘴里不存在的鸡蛋吞下去。

“萨……”

我捂住嘴,震惊地望着没穿制服的一等兵,终于明白了刚才那群涌进车站的女孩是怎么回事。

“萨菲罗斯大人,你在里面吗?”

我还什么都没问,身后的门板碰碰振动起来,毫不留情地把我弹开。银铃似的笑声混杂着兴奋的尖叫穿透了门板。

“萨菲!我家萨菲穿常服也那么可爱❥”

“萨菲~~出来一下好不好嘛!”

萨菲罗斯满脸厌烦地抱着布料裹起来的正宗,靠在门上,似乎不堪其扰。他面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睫毛在眼窝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那双冰雪似的眼睛。

我无措地站在原地,焦急又迷茫地等待他的行动,或者指示。但他一直没有动作的意思,任由外面的叫声和敲门声此起彼伏。

我焦躁地听了一会,忽然看见墙上挂的清洁工制服,便一把扯下来套在身上,又随手抓起一个拖把。

“您、您往后面站一点吧……”我忍住瑟缩的冲动,嗫嚅道,“我会把门反锁上的。”

于是他移到了储物架后面——至于他神情如何,我低着头没敢看。我整整头发,猛地推开门,外面果然围着一群女孩,脸色在见到我的瞬间都垮了下来。我毫无章法地将拖把往地上一捅,吼道:

“干什么?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她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怀疑,怀疑萨菲罗斯就躲在这里,又不信萨菲罗斯能和“清洁间”的概念扯上关系。

我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拙劣的表演:“你们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啊,嗯?”

她们上下打量我,又踮脚张望了一会那扇紧闭的门,悻悻地离开了。我看着她们涌到地下通道的出口,开始用一滴水都没沾的拖把拖完一块地砖,把自己的冷汗擦干净才去敲门。


灯又被关上了,我在黑暗中扔下拖把和制服背心。雨水与冷风的气味盖过了清洁用品的灰尘味。狭窄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却听不见任何关于他的声音,只能依稀捕捉到墙上那个模糊的影子。

随后我感到寒冷的湖水从头覆上全身,那是他青色的目光。

“你知道哪条路能出去吗?”

他听上去有些烦躁,却一点也不着急,好似外面没有一万个人随时准备堵他。

“回、回公司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他似乎默认了。我强迫自己冷静一点,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是高峰期……您不能坐车吧?这个车站的四号出口后面是施工区,平时基本没有人。然后……五番街到零号区有条近路,从施工区中间穿过去,再经过儿童花园……”

“从施工区穿过去?”

“对,有一条从工人走的通道……看起来是封上的,但只要把路障推开就好……”

我尽力形容那条违规路线,却越讲越混乱。真正的车站清洁工像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来开这扇门。我不敢在这里待下去了。在落荒而逃之前,我说:

“您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的,随时会有人过来。我、我在四号出口等您,当然,如果您需要的话……”


我在空无一人的四号出口等了十分钟,萨菲罗斯一直没有出现。我有他的工作邮箱,却怎么也无法打出一个字。写些什么好?尊敬的萨菲罗斯先生,我在四号出口了,您什么时候来?怎么听怎么可笑,也许他早就被公司的人接走了。

然而,我坐在楼梯顶端的平台上,始终迈不开回家的步子——万一他需要找到那条路呢?

手表分针又移了五个格子,外面下起倾盆大雨,打在头顶的遮蓬上震耳欲聋。我掏出手机,对着电子邮箱愣了一会,通向列车站的台阶依然空空荡荡。我打起雨伞,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遮蓬外。才走出去几十米,那道黑色影子一级一级地浮上楼梯顶端。他在半透明的遮篷下停了一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踏进雨中。

“萨……长官先生!”

哗哗的雨声吞没了我的声音,但他还是停住了。我跑出一步,飞溅的积水顿时将小腿浇了个湿透。

“您、您现在不能进去,雨太大了,施工区很危险!”我艰难地跑过去,把伞举到他头顶。雨水立刻把上半身也浇透了。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施工区外面的黄色警示牌,似乎在权衡什么。

“萨……长官先生,真的不行,会出事的!不然、不然让公司派车来接您吧!”

“不要联系别人,”这次他答得飞快,冷而硬的嗓音穿透了雨幕,“附近有能避一避的地方吗?”

“我家就在里面!”我已经顾不上别的了,指着施工区隔壁的社区围栏叫道。雨水落进眼睛里,而我擦脸的速度根本赶不上瀑布似的雨滴。白花花的水雾中,我感觉他凑近了一些,手中的伞柄上传来一股压力,不停打在眼睛上的水花终于停住了。原来是他把伞推回了我头顶。然后他从我身边走过去。

“带路吧。”


我们从社区后门一路跑进公寓楼,也不管会不会被认出来。直到进了电梯我才开始后怕,幸好这一趟没遇见任何人。我拧着和钥匙一样僵冷的手指开门,踏进温暖干燥的室内,逃亡终于结束了。

我拿来一块毛巾给萨菲罗斯。他并不进来,只是站在玄关的地垫上拧起长发,目光慢慢扫过我。

“你这样会生病的。”

“噢!我、对……”我手足无措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立刻放开,“那您、您随便坐吧,我马上来!”

我逃进卧室,等换上干衣服再出来,萨菲罗斯仍然站在那块小小的地垫上,正宗刀靠在门边。雨水在他脚下的“欢迎回家”字样表面汇成一块深色印记。水珠从他晶莹的银发上骨碌碌地滚过他的皮肤,颧骨,锁骨,挽起的袖子下的小臂。那些水滴几乎是滚烫的,烫得我缩回目光,只能盯着地垫上蔓延的水迹。

“您…您真的不进来吗?雨还要下一会的……”

“在这里就行了。”

我也只好就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沉默的气氛挥发出的分子将空气都染成黑色。他好像不觉得不适,可我却如坐针毡,所以我没能管住自己的声音。

“您……为什么会在列车站呢?”我小声问,“一等兵有自己的专车不是吗?”

“专车。”他笑了一声,笑意浸透凉水。我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萨菲罗斯似乎注意到了,又答道:

“不想直接回公司的时候,也会坐列车回来。”

不直接回公司,坐列车到中心广场……去玩吗?所以……八卦杂志上写的是真的?三位朋友出现在五番街的商城,出现在墙壁市场的酒馆?

我想象着他们在那种地方碰杯的情景,不经思考就问:“那这次……怎么只有您一个人?”

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塞回去。幸好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把毛巾搭在手上,目光游移地盯着眼前的地面。

“……那两个家伙在路上吵了起来,我就一个人走了。”

“是、是吗?”

“无聊透顶的争论罢了。”

可是……明明该是吵架的双方分开才对吧?但我自然不可能再问。萨菲罗斯抬头去看客厅另一端的落地窗。我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其实听声音都知道雨已经小了不少。等我回过头,他已经把毛巾放在换鞋椅上,开始重新裹起正宗刀。

等他弄完,我拾起地上的雨伞。那是把香槟色的伞,被雨水打湿后会显出暗纹。虽然有些女性化,但我只有这一把伞。

“您还是拿着吧,”我说,“起码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去。

地垫上的水迹在他离开后很快就干了,接下来的几天却都阴雨连绵。米德加的雨季才刚刚开始。


*

周一一到办公室,我就听说军队从五台回来了。五台马上就要支撑不住,胜利是迟早的事。

我接到伤痕累累的红色轻剑和正宗刀,还有几乎毫无改变的破坏剑。我把它们泡在清凉的魔晃里,想象这些刀锋吃下的骨血和油脂。我盘算着要给正宗定制一个特殊的刀袋,也许安吉尔的大剑也需要一个。然后一条来自斯卡雷特主管的短信打断了所有计划。


斯卡雷特坐在47楼最深处,一堆昂贵的展示柜中央,可她仍然很不满,因为拉扎德和海德加的办公室楼层都比她的要高。我诚惶诚恐地敲开门,还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她的人肉垫脚蹬不在。

这位军火女王一句话也没说,用猩红的指甲推过来三张照片。

我甚至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祈求别拍得太明显。可惜事与愿违。两个人,一个人,一把香槟色的伞在我们之间交替。斯卡雷特面无表情地等我翻过那三张照片,冰蓝色眼影好像一把冰剑。

“我……我不是……”我张了张嘴,想下意识地辩解,“那天车站来了很多粉丝,所以我就……我不是……”

我结结巴巴地“我”了半天,她冷冷地听了半天,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咔-哈-哈-哈!”

我吓了一跳。她一边仰头大笑一边拍桌子,丰满的胸部随之起伏。之后那笑声戛然而止,斯卡雷特猛地探身凑近我,脸色阴沉,仿佛根本没笑过。

“你要解释什么?你以为公司在想什么?”她湛蓝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好像在看一个流口水的智障。

“醒醒吧你!没人有空去管你和一等兵说上了几句话!他本来就不该脱离队伍自己上街,这我管不着。但是你跟着掺和什么?你以为自己是谁?噢~大英雄的拯救者?”

她阴阳怪气地模仿完,瞬间垮下脸,厉声道:“别给我有下次,明白吗!”

我只能点头。

“那就快滚!”


我糊里糊涂地走出她的办公室。路上的每个人好像都在把我当笑话看,又好像是我的错觉。西斯内居然在实验室里等我。不会吧,连调查科都……

所幸她完全没提起车站的事,只是来告诉我她正式成为了塔克斯,不再是候补。可她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假。

我没有问她怎么了。我觉得这几天大家的心情好像都不大好。最后西斯内说恐怖团体“AVALANCHE”活动频繁,让我在城区里的时候小心些。临走之前,她从我桌子底下抱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我的雨伞斜插在最上层。

“是你订的吗?就放在门口,差点把我绊倒了。”

我从里面掏出一袋全新的面粉——这里面塞满了我那天买过的东西,连品牌都一模一样。我忽然觉得,主管的训斥、同事的窃窃私语都无关紧要了。


我用那袋杂货做了很多纸杯蛋糕,第二天拿去分给同事。我端着纸盒来到49层,休息区只有一等兵在。杰尼西斯捧着《LOVELESS》,剩下两人在泡茶。安吉尔把蛋糕收进冰箱,甚至夸赞了我一句,然后说他们现在暂时不吃。我傻笑着离开时,听见他在后面说:

“走吗?”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安吉尔已经扛起了大剑,杰尼西斯也站了起来,眼睛没从书上移开。萨菲罗斯跟在他们身后往训练室走。正宗刀和他的长发仿佛都没有重量,他看起来无比轻松。

而且他竟然在笑,碧色的双眸像一汪流淌的冰湖。那湖水平时又深又冷,只有在夏天的阳光里才会显得清亮。


他们和好了,太好了。我躲在门后,目送他们先后走进VR训练室里。他们又要去切磋了,那是一等兵平时的消遣。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定制正宗的刀袋。过了大概一刻钟,我感到头顶的楼板剧烈地一震,好似一位千斤巨人在我们头顶上跺了一脚,伴随着依稀的爆炸声。


*

我们是第一批赶到49层的员工。斯卡雷特和几个常备技术员直奔训练室,我听见她低声咒骂:

“妈的,这些怪物,又进去胡闹……”

随后她的咆哮从训练室传出来:“看什么?无关人员赶紧滚开!”于是和“VR训练室”最扯不上关系的资源部员工走了。


我一直站在最外围,不敢上前,也不想离开。没过多久,杰尼西斯捂着肩膀走出来,径直往电梯走去。丝缕鲜血从他手指下渗出来,滴在地毯上。

“杰尼西斯!”

安吉尔和萨菲罗斯从他身后跟出来。前者面色反常地严峻,似乎还要说什么,却顾虑到周围的人,把话咽了下去。萨菲罗斯则皱眉望着杰尼西斯的背影,面上不知是费解还是不快。他们目送他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消失在门后。

叮咚一声,另一架电梯到达。来的分别是公共安全部的海德加、SOLDIER主管拉扎德、还有科学部门的宝条。

海德加一上来就冲进训练室,拉扎德小声问了一等兵几句话,直到宝条博士推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背手上前,用令人生厌的尖细声音下令:

“去实验室见霍兰德。”

他并没有叫任何人的名字。拉扎德和下属的谈话停下了。安吉尔自觉地迈出一步,登上电梯,留给萨菲罗斯忧虑的一眼。

宝条博士继续傲慢地站着,又道:“跟我过来。”

萨菲罗斯的眼帘和刀就一同垂下去,两种锋芒空空地指着地面——尽管对方甚至没有叫他。他一言不发地跟在白大褂后面走上另一台电梯,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至于我,我根本不明白科学部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只是感觉心脏从云端落了下去,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跌到底。


两个月后,杰尼西斯从公司失踪了。

自从他捂着肩膀、踉踉跄跄地走进那个电梯后,似乎就没打算回来。

大量二级和三级神罗士兵也一同失踪。这场突变把所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公共安全部一片混乱。为了结束五台战争,萨菲罗斯立刻就被派去前线,塔克斯四处招收新兵。一直到五台的最后战役开打之前,我才再次见到一等兵的其中一员。

安吉尔带着破坏剑来到武器部门的实验室。他没再说些养花做饭之类的闲话,沉闷得像块石头。我只能沉默地强化他从来不用的大剑。最后他随手拿起摊在桌上的一本书,我甚至没有机会拦住他。

那是一本《名园月刊》,园艺爱好者必订的杂志。这期的封面上印有巴诺拉笨苹果——来自他和杰尼西斯故乡的苹果,杰尼西斯的最爱。他总是一手握着笨苹果,一手捧着《LOVELESS》。

安吉尔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把杂志放回桌上。我终于攒够勇气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因为我知道安吉尔不会生气。

“修雷先生,杰尼西斯……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应该住嘴。可我又实在忍不住想知道点什么、确认点什么,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于是我又问:

“您……要去找他吗?”

他迅速抬起头,敏锐又深邃的眼睛紧紧抓住我。我差点脱手放开了破坏剑。

“……你说的可是神罗的叛徒。”他沉声道。

“叛徒?”没错,大家都是这么称呼他的,“可他是您的朋友啊。您应该会去找他的吧?”

安吉尔黯淡的神情却稍稍缓和了。过了一会,他问:“要是我真的去了呢?”

我没听懂他的问题。他又问:“要是我和他离开神罗呢?”


不详的感觉就像一团灰色烟雾,在心里咯噔一声炸开。我想到上周的车站事件,萨菲罗斯一个人在清洁间里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问:

“您、你们,你们三位……闹矛盾了吗?”


乌云翻滚上他灰蓝色的眼睛。灰蓝色,不属于魔晃的色泽。他像具沉默的雕塑摆在熔炉旁边。我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许多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他们三人在《米德加人》杂志的内页上,他们在神罗电视台的采访,他们一起在休息室里喝茶的样子。我默默做完破坏剑的保养工作,把他送出实验室。一个万问题卡在我嘴边,最后我问:

“安吉尔先生,你们真的要离开吗?如果你们走了……神罗就不是神罗了,米德加也不再是米德加了……”

他眼中先是浮现出一丝讶异,随后笑了。

“不会的,还有萨菲罗斯在。”

“可是……”

可我说的是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位离开。我不敢直白地这样讲,只是踌躇地望着他。他又笑了笑,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担心了,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会把那家伙找回来的。”

“真的吗?”

我内心的不安仍没有消失。但我也扯出一个笑容,半开玩笑地说:

“那就好,不然,我可能就要失业了啊。”

“哈哈哈哈!”安吉尔终于开朗地大笑起来。随后,他用目光在我身后搜寻,最终落到工作台、熔炉、冷却槽和钢铁上。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安丽拉,好好工作吧。永远不要放弃作为……作为一名铸剑师的尊严。”

我便有种预感: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翌日,一二等兵组成的精英队伍就离开了。前线的消息很快传回来。根据报道,五台出现大量“杰尼西斯复制体”,即拥有杰尼西斯面孔的战士。他们攻击了神罗的军队。那位喜欢读书、个性骄傲的一等兵就此坐实叛徒的称呼。

那些复制体军队自然被击溃了,毕竟萨菲罗斯在前线。没过多久,长达八年的五台战争正式结束。三名一等兵里只有萨菲罗斯一人回来——到达五台不久后,安吉尔就不知去向。


接到公司发来的情势播报时是晚上八点,我正坐在窗前,看最后一丝日光被暮色吞没。我知道,米德加的夏天结束了。


【冬】

*

从五台归来后,萨菲罗斯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训练,因为我一直没接到正宗刀的修理要求。听说他整天泡在公司的档案室里,而我没有权限进档案室。就算有,我也不敢去找他。

他不像安吉尔,能给我一种自己可以毫无压力地和他对话的错觉。我甚至觉得,他的下属之中没人会敢去问萨菲罗斯出了什么事、他又怎么想。而他的上司也许根本不关心。

十二月份,公司派人前往杰尼西斯和安吉尔的故乡巴诺拉寻找他们。本来这个任务要交给萨菲罗斯,但他拒绝了,于是换了人去。公司没找到失踪的两人,只找到被人杀死的居民。疏散剩下的人以后,塔克斯对巴诺拉进行了轰炸,抹掉一切关于“神罗的叛徒”的痕迹,对媒体掩盖了一切消息。

“是他们做的吗?杀死那里的人?”我问已经是正式塔克斯的西斯内。

“你觉得呢?”

我只是问她为什么?我以为她会回答因为他们疯了,或者因为他们是叛徒。然而她答道:

“我不能说。”


三名一等兵里离开了两位,我做过的武器强化草案报废了三分之二,修理工作量也几乎降为零。我担心过,在黄金海岸的父母也十分关心。所幸斯卡雷特随随便便地给我加了一项任务——接替一个辞职的监督员参与制式武器的生产监管。其实也就是每周参与制造厂的抽查而已。

我只是神罗这座庞大机械里无足轻重的一个小钉子,她不必用我,也不必扔掉我,这没什么,世界上的许多职位都是如此。于是我照样清闲度日,但始终无法像以往那样感觉快乐了。


二月,公司正式对外宣布五台战争结束的消息,并在朱浓空港召开记者招待会,主角自然是神罗社长。同时,神罗各个部门都要派出一定数量的代表去充充当他的背景板,我也在武器部门的出席员工之内。

我跟同事一起乘船到朱农,差点没认出这座城市。以前那个静谧的小镇变成了气派的军事堡垒,大楼上挂满神罗的旗帜,公司列兵在街道上巡逻。远处,巨大的魔晃加农炮像头巨兽蛰伏在海岸边。

我们以最体面的姿态来到会堂。闪光灯差点闪瞎我的眼睛,真不知站在最前面的社长什么感受。记者会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何神罗成功的秘诀。社长清清嗓子,演讲道:

“在这个年代,实现梦想只需要力量——财力,还有兵力……”

这时,会堂明亮的灯光闪了两下,突然熄灭了。

“怎么回事?”

麦克风也断电了,社长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惊呼里。

我们在相机的闪光前愣住,直到枪声和火光唤醒我们的意识。尖叫、脚步声和哭声很快席卷了黑暗。子弹从社长身旁呼啸而过,打穿了他背后的一名员工,鲜血的气味顿时激发了更大的恐慌。随后更多子弹向我们袭来。

一片混乱中,我听见有人在喊“是‘AVALANCHE’”,“保护社长”,还有“快联系萨菲罗斯”。我蹲在会议桌底下,杂乱的脚步踏在我身边。有人踢开了桌子,激起一片惊呼。我摔倒在地,双臂无助地在黑暗里乱挥,指尖划过不同的衣物和肢体。忽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扶了起来。


“谢谢……”我惊慌失措地道。

然后一把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背心。那个人将我的双臂被反剪到背后,另一双手从我口袋里拿走了手机和步话机。

廉价的人造皮革摩擦着我的皮肤,无论是特种兵还是塔克斯都不会戴这样的手套。


“别出声,别求助,跟着走。”

我踉踉跄跄地被押出会堂。明亮的天光令人盲目。适应了一会,我才看清身边有两个全副武装的“AVALANCHE”成员。他们一路击毙追上来的神罗士兵,把我带到魔晃加农炮附近,撬开一条地下通道的入口。

“下去!”

押着我的人推了我一把。我只得跳下去。在令人窒息的地下通道里走了大约五分钟,面前出现一道金属门。他松开钳制我的手,又是用力一推。我趔趄着撞进了那道写着“控制室”的门。


控制室很大,像飞空艇的前舱。“AVALANCHE”队员把我扔在中间,加入了他把守在各个角落的同伴。我顶着浆糊似的脑子环视了一圈,最后看到坐在主控制台的一个女孩。

她没有戴头盔,留一头褐色短发,穿一套灰绿色衣裤,双手交叠在膝盖上,手边是一把细长的太刀。

“雷恩小姐。”

她起身向我走来,纤细的声音薄得玻璃般一触即碎。

“我是‘雪崩’的首领,艾尔芙。我希望能借助你的熔嵌技术,为我处理一颗特殊的魔石。”


“我……”

我撑住发软的手脚,努力辨认她究竟说了什么。黑暗、枪火和疼痛来得太快,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愿意反应过来。我现在应该在朱浓的旅馆里,而不是这个充满恐怖分子的地下控制室,面对这个莫名其妙的恐怖分子首领……

艾尔芙似乎看出了我的状态。她不怎么吃惊地叹了一口气,好心地解释道:

“雷恩小姐,我们向米德加开炮之后,就会把你带回我们的基地,就请你稍安勿躁。”

然后她回过身继续处理事务,任由那两个字在我耳边炸开。

“……开炮?”我的脑海里已经浓烟滚滚,“你说……你们要用朱农炮台……”

“没错。”

她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说。

嗡嗡声在我耳边作响,好似已经被轰炸过一样。米德加,我父母奋斗过的地方,我人生所有时代所在的地方……我想要冲上去,可我手无寸铁,软弱无力。外面传来的打斗声让我或多或少重拾了思考的能力。我舔舔发干的嘴唇,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为什么?”我强打起声音里的气势,“你们、你们这些恐怖分子……到底想干什么?刺杀社长、轰炸米德加?为什么?”

“恐怖分子?”

艾尔芙回过头,浅淡得近乎空洞的绿眼中闪出一丝诧异。

“对了,你确实不会明白,毕竟你是在圆盘上层长大的。”

接着她伸开单薄的五指,认真地数起来:

“你看到过贫民窟的生活吗?看过被魔晃炉抽干的生命之流吗?你知道……神罗轰炸过多少城镇吗?神罗和五台‘谈判’了八年,就因为五台拒绝让神罗在他们的土地上建立魔晃炉,神罗日报写这一点了吗?”

最后只剩下一根小指。她将那葱白似的手指也蜷进了拳头中。

“你替他们强化了不少武器,看到过上面沾的血吗?”

我不知所谓地望着她,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停在墙上挂的魔晃加农炮设计团队名单上。


从来没有,我愣愣地想。萨菲罗斯,安吉尔,杰尼西斯,他们都很爱干净。无论用得多狠,增添了多少缺口和划痕,刀剑到我手中时总是被人擦干净了的。

“所以你要我为你做武器杀人?”我麻木地说,“你们在会堂里杀了我的同事,我不会……不会为你工作的。”


艾尔芙眨眨眼睛,似乎有些意外。我呆滞地盯着前方。随后她叹了一口气,拎起靠在桌沿的太刀,居高临下地抬起右手,金属的寒光一点点逼近。

“既然这样,那就抱歉了。”

我从她淡漠的橄榄色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死亡的姿态。


她花了一点时间来蓄力。锃亮的刀刃高高抬起。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冰冷的疾风扑面而来。下一秒,又一阵更大的风飞快掠过我身前,带起一阵混合了玫瑰和香草的奇异香气,接着我听见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巨响。

预想中的刀刃没有劈下来。我颤抖着睁开眼。控制室里的“雪崩”战士全都举着枪对准这边。我面前已经立着一道黑影。他单手持一把奇长的太刀,挡住了艾尔芙的剑。她与这位不速之客对视了几秒,垂下刀刃。

那黑影无声地走上前去,好似走在神罗办公室昂贵的地毯上。

“幸会。”他很平淡地道。


艾尔芙没有回答,手掌轻柔地裹住刀柄,压低身体,灰色披风在她背后飘扬起来。枪声四起的同时,一股大力握住我的肩膀向后一推一搡。我死死闭上眼,听见呼呼的风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凛冽的剑气寒风般切割着我的脸,也将硝烟的味道吹得四处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完全消失了。一直摁在我肩上的手终于松开。

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地狱。“AVALANCHE”队员全都倒在地上,护目镜和兜帽原封不动地盖住脸,只有几道细细的血痕悄然从他们身下流淌出来。萨菲罗斯的左护臂破了一道口,鲜血从中滑落。艾尔芙持刀站在他对面十步开外。


“好……好!”

她从齿间挤出这个字,清冽的声音彻底碎裂了。

她冲向萨菲罗斯,后者提肘将太刀抬高,迈着优雅的步伐迎了上去。他们之后的动作非肉眼可以捕捉。我只能看见两道银光在空中交缠,却没有碰撞的声音。最后他们在强大的气旋里分开。萨菲罗斯垂首站定,眼眸亮得像是吸收了暮色的天光。

艾尔芙显然不觉得惺惺相惜,咬牙挥起左手,手上冒出魔石的光芒。那耀眼的光将控制室都衬得灰暗起来,逐渐在空中形成一个扭曲的空洞。我扭着十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飞快成型的召唤魔法,恐惧在心中积压。萨菲罗斯不退反进,再次提肘迎上去,雪亮的刀光斩进那空洞——

接着,魔石的光辉猛然熄灭。艾尔芙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松开太刀跌下去。太刀当啷一声摔在地上。她瘫跪在地,似乎完全没有力气去捡,只是死死摁着自己的左手。

死寂的控制室里回荡着她清晰的喘息声,好似她在经受巨大的痛苦。

萨菲罗斯硬生生收回攻势,顿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后退一步,用刀尖挑开她的右手,露出被摁住的左手手背。一见到那下面的景象,我后退一步,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叫。

她的手套上根本没有魔石槽。那颗魔石,竟然装在她左手背的血肉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几欲作呕,想要转开视线,却又着了魔似地盯着那块皮肤不放。那颗魔石是淡红色的,其中弥散着雾气般的白色纹理,随着她胸口的起伏缓慢地浮动。


萨菲罗斯盯着那颗嵌在血肉里的魔石,青色的眼睛阴晴不定,好似想起了什么阴暗的往事。一阵漫长而僵硬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

“你很强。”

艾尔芙无法回答,只是不停的喘息。等到疼痛终于过去了,她将那可怖的创口藏住,另一手拾起太刀,晃晃悠悠地把自己撑起来。

“哈……”

她将左手叠在胸前,气若游丝地笑了。

“我……不记得自己的亲人和家乡,雪崩就是我的亲人。我为他们而战,就算、就算……身体里的魔石,在吸收我的生命……

“可是你呢?”她脸色煞白,额角满是冷汗,而那空洞的绿眸中却闪着锐利惊人的光辉,“你……也很强,却没有…打败我。萨菲罗斯,你……有想过,为什么战斗吗?”

我望着他,神罗的一等兵没有回话,却缓缓垂下了正宗。

“你走吧,”他甚至用刀锋指了指出口的方向,“叫你的同伴来接你。塔克斯马上就要来了。”

接着,他像是她不在房间里一般,兀自甩掉正宗上并不存在的血迹,走到控制台前。


*

艾尔芙带着“AVALANCHE”撤退了。萨菲罗斯通知了塔克斯。我们离开那个满是尸体的房间,到走廊里等公司的人来。我尽可能地缩到角落,离门口远一些。

这时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身上找了一通,才想起通讯器和手机早就被他们拿走了。

我艰难地蹭着墙站起身,面对天神似的、压迫感极强的萨菲罗斯,我忽然也不会再害怕、也不在乎什么专业的形象了。

“萨菲罗斯先生,能借我手机打个电话吗?我父母一定已经看到新闻了。”

我其实并未抱有多大的希望,不想他真的掏出手机递给我。我拨通妈妈的电话,骗她说自己没去朱农,在和朋友逛街,手机没电了,让她别担心。等我挂上电话,萨菲罗斯看笑话似地看着我:

“你知道他们可能在电视上看见你了吗?”

“啊!”我猛地反应过来,担忧了一秒就说,“不太可能吧,毕竟我们只是去记者会充数的啊……”

他没再对我拙劣的谎言做出任何评论。方才那场动乱留下的震动在沉默中一点点侵蚀我们。我茫然地挪动着脚步,想让时间过快一些。没过几分钟,萨菲罗斯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听筒那边的声音很熟悉,我听不清妈妈在说什么,只能听出她好像很激动。

“请等一下。”他说完,把手机交给我。


他说对了,我妈妈从一晃而过的两个模糊镜头中认出了她的女儿,又托人在网上查询了记者会的出席名单,确认我在撒谎。

我不住地向她道歉,再编出其他谎言,比如我没被攻击,手机弄丢了,人目前在旅馆里很安全。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离我很远。而就在门后,控制室内的满地死亡和血腥离我那么近,就连艾尔芙对神罗的指控也比妈妈的声音要近。

“好了,妈妈,要集合了。我回家再打给你。对了,这是我同事的手机,不要再拨这个号码。我没事,真的。”

我一边应付她滔滔不绝的教训,一面去看萨菲罗斯。他看起来居然像在全神贯注地听,直到我把手机还给他。

“……抱歉,我妈妈……她应该不会再打来了。”

“没事。”

“那个,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我低下头,终于想起了对他有什么话可说,“谢谢您借给我手机。噢,还有……那一大包杂货,和我丢在车站的一模一样,是您买的吗?非常感谢。”

他干脆懒得回应了。黑色皮衣在金属长廊里切割出他身材的剪影,又被苍银色的长发打断。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办公室,可现在他整个人都浸在阴影里。

我们默默无言地等了一段时间。也许只有几分钟,可我却觉得度日如年。最后我终于忍不住问:

“您……有安吉尔和杰尼西斯的消息了吗?”

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起他们。也许是因为米德加差点被魔晃加农炮轰成碎片,而我想要抓住些什么。萨菲罗斯盖上手机,头也不抬地道:

“神罗派我去除掉他们了。”


“除、除掉?”

我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他毫无波澜的声音把我后背的冷汗都吹成冰渣,掉在地上摔碎了。同样摔碎的还有我身外的什么东西,是我透明的格子间,或是……我站立的地方。

“为什么……”

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会离开……他们真的杀光了巴诺拉村的人?”

萨菲罗斯换了一下交叠的手臂,不带任何情绪地道:“不知道。”

“那我们可以,可以请愿……让公司撤回指令,进行调查吗?”

“请愿?”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随即他嗤笑一声,“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学生会?”

我下意识地倒退一步。然而他的眼神并不寒冷,反倒让我想起看着我屡屡挂科的物理教授,就连他们的问题也格外相似。他问:

“你到底为什么会来神罗?”而教授问的是:你为什么要选这个专业?于是我唯唯诺诺地抖着,把两个问题一起回答了:

“……我、我父母都是神罗的员工,我也没想过去其他地方……我是考金融系没考进,就选了武器开发…然后……”

然后高级物理和工程学也不过关,不够格参与大型武器开发。父亲靠着关系把我介绍进来……

我说得越多,就越泄气,越发不敢直视那双绿眸中的光芒,最后我完全停下了。萨菲罗斯似乎不用听完就明白了一切,不假思索地打断我:

“那就忘掉这码事吧。你的生活还能和以前一样……哦,不对。”他想起什么,抬起下巴向控制室的入口侧了侧头:

“你已经见识到了,那才是神罗的世界。那就希望你还忘得掉吧。”


“……怎、怎么可能忘记!?”

艾尔芙轻飘飘的语气又在耳边回荡起来。我憋着一口气拔高了声音:

“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是吗?不,我什么也算不上,但这点记忆力还是有的,难道您没有吗?您就能在这种世界里活下去,继续执行神罗的任务吗?”

然后我立即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萨菲罗斯冰冷的目光接踵而至。我死死箍着嘴唇上的皮肤,含混不清地发出一句:

“对不起……”

“安丽拉,”他没有发怒。我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疲惫。随后他准确无误地掐住了我的七寸,“这件事结束后,回家看看你父母吧。”


*

塔克斯很快就到了。萨菲罗斯一上地面就被董事长召走,我也回去与武器部的员工集合,一同返回米德加。

我关闭了所有社交账号,把那些漂亮的园艺、手工和美食图片锁起来。可我知道这些只不过是演给自己看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之后我听从萨菲罗斯的建议去黄金海岸看了我的父母。他们照例对我嘘寒问暖,让我好好在米德加待着,好好工作,不要参与危险的活动。

短暂的休假结束后,我又回去上班了。


米德加人对于灾难和意外惊人地健忘。这场风波在人们的话题里停留了几天,很快被最新的娱乐新闻取代,就像他们早就把失踪的两位一等兵忘了个干净。

不久后,扎克斯·菲尔,安吉尔那个开朗多动的训练生被提拔为一等兵。安吉尔和杰尼西斯才短暂地回到众人的话题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实验室里上网。

我又有一名服务对象了,我应该高兴吗?

我把关于扎克斯的邮件标为已读,公司又发来另一封人事变动通知。我不耐烦地点进去。


发件人:神罗新闻

内容:

本邮件为关于以下工作人员情况变动的官方通知。

安吉尔·修雷 - SOLDIER部门 一等兵:任务中阵亡

杰尼西斯·拉夫索多斯 - SOLDIER部门 一等兵:任务中阵亡


他们……死了?


我以为自己会惊叫,会把手机掉在地上,可我连颤都没颤一下,只觉得不真实。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短信功能,选择联系人萨菲罗斯,打出两个字。这时理智终于开工了,我又一字字删掉。找他干什么呢?如果这是真的,他会很难过吧?如果这是假的,轮得到我来管吗?还是说,是他被迫执行了……

我不敢想下去,也不敢找他。我拨通了西斯内的电话。她挂断了,过一会发来一条短信:我有点事,过几天再说。


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天,西斯内终于能来休息区见面。这里依旧人头攒动,昂贵的香水味混在饮料和点心的香气里,从我第一次来这里参观时就没有变过,经历了朱浓的刺杀事件、一等兵失踪和死亡,一直都没有变过。

“不是真的,对吧?”我问西斯内,“SOLDIER成员都在讨论,是神罗为了隐瞒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咖啡。我当她是默认了,急躁地问:

“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一等兵,米德加的偶像,”她清脆地打断了我,声音甜蜜而沙哑,“不能背叛公司,只能在任务中阵亡。”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封通告是假的啊!”

“不,不是所有人。”

西斯内摇摇头,指向我们周围。男同事们手持咖啡,互相称赞领带的颜色;打扮精致的女同事在一起低声私语。有几个职员的孩子绕着沙发跑来跑去。从中庭能看到楼下纪念品店里的游客对产品啧啧赞叹。第一次来这参观时,西斯内特地来接待我,那时她的微笑还和甜橙汽水一样清澈。现在她指着我们周围说:

“他们不知道,你爸妈不知道,你家对面的中学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安吉尔和杰尼西斯为米德加牺牲了。就连你……本来也不该知道。”

“……好吧。”

我尽量无视在身外崩塌的一切,把这两天从49层听见的传言一条一条地列出来:

“我…我听说安吉尔的母亲以前为神罗工作。有人在SOLDIER项目的资金报告里发现神罗在资助巴诺拉村。正好,两名逃离的一等兵都是从巴诺拉来的,现在那个城镇被轰炸了,那里发生了什么呢?”

“你很清楚嘛。”她抿起嘴看着我,好似不认识我一样。

“都拜朱浓那场记者会所赐。我看到了……神罗的世界。”

半晌,她轻飘飘地转开目光,耸了耸肩。

“为了力量,无论是神罗还是一等兵都要付出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代价。”她拿过我的手机,在上面留下一串网址。

“你要是真的这么好奇,就去关注这家新闻社吧。”


我回到办公室,心乱如麻地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呆。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管这些?可我还是根据西斯内留的网址找到了SHINRA TRUTHS,一家独立媒体。

他们最新的报道就是在巴诺拉村目击到已经宣告死亡的一等兵。安吉尔,杰尼西斯,还有在五台出现过的杰尼西斯复制体。和他们一起出现的是科学部的霍兰德。那篇报道写道: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杰尼西斯和安吉尔在参与霍兰德在工厂里的秘密实验。”

霍兰德的实验?

霍兰德……三名一等兵把VR训练室毁坏那天,宝条博士让安吉尔去找的霍兰德?他和SOLDIER有什么关系呢?我打开神罗公司的网站,在科学部找到他的界面。他主导的研究领域里有这样一行字:

“参与研发了用于建造军队的复制体技术……”

复制体技术……复制出杰尼西斯,在五台攻击神罗军队的技术?

我刚要看个仔细,界面突然崩溃了。我狂按键盘,倒退刷新了无数次,他的网页却再也无法加载。刺耳的警报声响骤办公室,一阵猛烈的爆炸让地板都晃动了起来。我和值班的实验室管理员惊恐地对视一眼,跑出去,走廊已经被亮起的警示灯映射成了一片红色。一双双眼睛聚在这层的广播下:

“紧急情况,大量复制士兵入侵米德加,所有战士前去应战,塔克斯部门立即到八番街支援!其余员工,请按照逃生路线疏散!”


疏散,逃亡,这些词语从来都不在神罗董事长的字典里。所谓的“逃生路线”根本不存在。几名步兵在神罗大厦门外勉强清理出道路,正把下到地面的职员往外引。于是我也跟上去。我们一溜烟跑离办公大楼,逃散的职员融进了四处奔流的居民。

不知跑了多久,我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了,也没有神罗步兵的影子。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是五番区的商业街。对面那栋楼上曾经贴有SOLDIER精英的巨幅海报……什么时候拿掉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我喘着粗气往周围看,地上血迹斑斑,散落着不知哪来的黑色羽毛。硝烟和滚滚灰尘中偶尔有一两道尖叫着的人影跑过去。

我该干什么?回家。对了,回家。我抬头确认公寓的方向,高架桥和钢筋的阴影里似乎藏着怪物。不知从何方传来人的哭号。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飞速旋转。我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走上马路。啊,前面那个是神罗的步兵吧。太好了。他肯定知道哪里安全。

“请问……”

我努力拖动发软的腿,走近这位救世主。对方转过身,头盔下是一张熟悉的脸——杰尼西斯的脸!

我发出一声尖叫,转身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挥起手,剑锋的白光占据了我的视线。


*

地面升上来将我撞翻,粗糙的沙砾嵌进我的手掌。我趴在地上,听见身后传来极其细微、清脆而舒爽的声响,好像快刀切进苹果的声音。

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扬起的沙土落进我的指缝。我慢慢爬起来,浑身颤抖地回过头。

萨菲罗斯站在前面,手中的正宗一尘不染。真正的杰尼西斯就在他对面,两人之间倒着那个复制体灰败的尸身。

杰尼西斯仍穿着酒红色皮衣,手握赤红的轻剑,他的面孔依然斯文清秀。但他与过去不同了——他背后生出了一只黑色的翅膀。

他维持着一贯的不屑表情。在他开口贬损之前,萨菲罗斯抢先道:

“要到什么地步才会住手?”


“到什么地步?”杰尼西斯微笑起来,“哈……怎么,你是想要理解我吗?”

“……”

萨菲罗斯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开视线,用目光紧紧抓住昔日的朋友。在我的记忆里,他几乎很少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总是用积雪似的的睫毛遮住眼睛里那片湖,望着其他人不在的方向。可这一次,他紧抓着杰尼西斯的视线不放。

杰尼西斯似乎被那目光激怒了,他张开黑翼,一扬手,剑尖直指萨菲罗斯的咽喉。

“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他清秀的脸在愤怒中变得扭曲,“家庭,朋友,荣耀……”

他一面说,一面往前走,赤红的剑锋离萨菲罗斯越来越近,声音也变了形。

“而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你,仍然比我要强大……”

他的目光恶狠狠地在萨菲罗斯身上肆虐,后者一动不动地全部接受。这种沉默的对抗持续了一阵,杰尼西斯忽然笑了。笑容伴着充满恨意的眼神,分外可怖。

“好啊……可能那就是关键所在吧,”他优美的声音如同一位激情洋溢的诗人,“所以,我要变得和你一样,成为一个完美的,完美的怪物……”


诗人的朗诵就要达到高潮。他铮铮的声线和无数人的话语魔咒般在脑子里回响。我的脑袋要爆炸了,胸腔也是。我想起有一次,唯一一次,他们一起来到武器部实验室。扎克斯在实验室里碰这碰那,值班的管理员手忙脚乱。安吉尔全神贯注地看我给杰尼西斯的轻剑融入火魔法,不断把显示屏上的融合数据报给他。后者不耐烦地盯着《LOVELESS》,却一直没翻页。萨菲罗斯站在一旁与拉扎德谈笑,不时往冷却槽里看上一眼……

现在杰尼西斯回来了,在满目疮痍的五番街,米德加商业街前面,用那把蕴含火焰的剑指着他朋友的咽喉,称他为“怪物”。

我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别说了!”

“您说够了吧!”我几乎是用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在喊,“一切都是谎言,那就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啊!揭开神罗的真面目啊!你现在是在向谁复仇呢!?

“本来你们要走就走吧!……也没有人在怪你们,萨菲罗斯先生会让你们走的,他已经拒绝任务了不是吗!你回来复仇也罢了,什么都不解释也就罢了。你何必、何必还要说这种话呢!你还要破坏多少人的世界呢!?”

“噢。”

杰尼西斯有些错愕地抬了抬眼。我每说一句,他嘴角的讥讽就越深。但心中的苦涩足以支撑我一鼓作气地喊下去。等我气喘吁吁地喊完,他哼笑一声,满眼嘲弄地转向萨菲罗斯。

“可真难看啊。怎么,这个傀儡……是你的新‘朋友’吗?”


“够了!”萨菲罗斯总算开口了。他的头又垂下去,手中的刀又抬了起来,手腕一挥,刀身便拦在我身前,切刃上细细的波浪形白雾腾空而起,迷住我的眼睛。

正宗的刃文象征着神圣的刀,它的主人也应该像天神一样,所向披靡,绝无动摇。

安吉尔说,他们两个走了,还有萨菲罗斯在。

我一步步向后退去,杰尼西斯一直盯着我。笑容仍未消退,饶有兴趣又百无聊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出肥皂剧,直到我丢盔弃甲,转身逃亡。羞耻和悲哀流下我的双颊。我狠狠抹了一把脸。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哭了。


*

暮色时分,米德加下起了淅淅沥沥的中雨。我坐在敞开的钢琴旁边,直到天黑也没按下一个键。

米德加的混乱结束之后,我们回到公司忙碌了好几天,采访,善后,清理环境,现在才再次回到家。新闻依然不断播报那场入侵,爸爸妈妈依然不断发来短信。我回复了几次,就再也没有心思解释任何东西。

我想起了很多事。我想起高中毕业后的夏日祭。我和几个朋友穿着五台浴衣一路笑闹,最后爬上城市中心的观景台,指着魔晃色的神罗大厦说,那就是你们以后工作的地方。而我,我会在楼脚下开一家烘焙坊。那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AVALANCHE”是什么。

后来我进了武器部,甚至接触到了一等兵。与她们聚会时,我说烘焙坊还是要开的,离神罗大厦越近越好。以后客人就会敬畏地小声议论我曾经的职业,尽管我顶多就算个会打铁的小兵。也许扎克斯和安吉尔会来买我的点心,也许到时候会有新的一等兵。

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在琴键上的手。我强化了无数次他们的刀,他们的刀上沾过血和油脂。然后我用这双手弹琴,种花,和面,抄写不知所云的诗句。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如果不是有人敲门,也许我会一直坐到凌晨。我挪着僵硬的双腿走去玄关。雨水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室外冰冷的风。

“……萨菲罗斯先生?”

他挡住了走道里昏暗的灯光,只有浅色头发和眼睛发出幽微的光辉。

我打开门,他在地垫上站了一会儿,终于进来了。我拿来毛巾,摸索着开火烧水——拜杰尼西斯的进攻所赐,米德加好几个区每天晚上都在停电。我站在炉灶边等着。过了一会,我听见客厅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我一步一步向客厅蹭过去。萨菲罗斯站在钢琴旁边,左手拿着毛巾,右手若即若离地放在琴键上。他湿透的皮衣剥了一半,耷在腰间,赤裸的后背上是无数斑驳的伤痕。

他不是在弹曲子,更像是一个键一个键地在找,在回忆里找,反复许多次才断断续续地找出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旋律。

他找回了一些旋律后,顿了顿,稍微连贯地开始弹第二遍。我这才听出那曲子的风格,纤巧、优美又悲戚,如同一弯新月下缓缓流淌的清泉。那泉水淅淅沥沥地淌过荒野,却突兀地中断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想不起后面的曲调了。他,他的回忆,和那琴声一样支离破碎。


水开了,我接了一杯走过去。他从琴键上抬起右手,撑在一边,另一手扶住了额头,脊背在黑色钢琴上弓成一轮苍白的月亮。

“哈…”他低低地自嘲道,“我在干什么啊。”

一抹深红顺着他的左手滑下来,滴落在白键上。我倒抽一口气。这声音终于惊动了萨菲罗斯。他低头看见,伸手去抹,钢琴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噪音。我慌忙抽出纸巾去擦那几滴血。琴键发出更多噪音,为我们的混乱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等钢琴被擦干净,他已经扣上皮衣,漫不经心地摁着左臂上的伤口。他又变回了那个冷峻自持、天神般的一等兵。


我们坐到落地窗边。我把杯子向他推过去。

“对不起,没有茶叶了……这是热水。”


他接过茶杯,并不喝。氤氲的热气从杯中飘起,遮住他的脸。从白雾后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带感情。

“安吉尔走了。”

“什么?”我没能反应过来。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帮谁认清事实那样,换掉了那句话里最重要的动词。

“安吉尔死了。”


“怎、怎么回事……”


我两眼空空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暗,水汽迷茫的空间里,我也只能看清那一双眼睛。

“我们在五号魔晃炉里找到了一些东西,”他慢慢地说,“霍兰德不满宝条夺走了科学部主管的职位,想要向公司复仇。临走之前,他从神罗偷走了两样资料,‘古代种计划’和‘G计划’。”

“那是……什么?”

“那些资料的大意是,神罗在地底发现了能和星球沟通、拥有强大力量的古代种细胞。公司希望用这些细胞制造出超凡的战士,来减少开采魔晃能量的开支。

“头一个计划里,生出来的都是非常普通的孩子,也就是说实验失败。不过……从‘G计划’中诞生的就是杰尼西斯。

“他的变化十分明显,很早就显现出超过常人的战斗能力,但是,在VR训练室那次之后……杰尼西斯开始劣化。”

“劣化?”

“迟迟不愈合的伤口,长出翅膀,种种。他的身体……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室内很冷。热水的白气快消失了。萨菲罗斯的叙说也随之停止。我机械地又给他斟满,直到白雾再次冒出来,成为挡在他面前的一道屏障。

他转向窗外黯淡的灯火,其他人家的灯火就倒映在他眼中。


“巴诺拉村……他们两人所谓的故乡,其实是G计划冻结后相关人员的分配地点,为了保守实验秘密建成的。杰尼西斯的双亲和他并无血缘关系,是神罗安排去照顾他的。”


“所以……这就是杰尼西斯所说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我问。

他似乎默认了。我又问:

“巴诺拉也是安吉尔的故乡。所以,修雷先生他…他也是…一样的?”

银白色的睫毛在那双碧眼上闪了闪。最终他给了这样一个答案:

“很多人都以为‘G计划’指代‘Genesis计划’,实际上,那个计划的全称是‘Gillian计划’。吉丽安……就是安吉尔的亲生母亲,霍兰德是他的父亲。从实验的角度来说,他和杰尼西斯植入古代种细胞的机制有别,他不会劣化。也就是说,他可以活下去。不过……要说他们一样,也没有错。”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许久,我听见自己空茫的声音:

“那安吉尔……和杰尼西斯联手了?制造复制体军队……是为了向公司复仇?因为,因为公司把他们……”

我没能说完“把他们造出来”。萨菲罗斯短促地哼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息。

“一开始,安吉尔是抱着制止杰尼西斯的心态离开了神罗,结果被卷入霍兰德和他的计划里。”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充斥着怀念,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

“他和杰尼西斯一起长大,自己的朋友变成了怪物,也没法违背道德去帮助他和霍兰德。特种兵的尊严,梦想,朋友家里的笨苹果……那些东西,你也没少听安吉尔念叨吧?然后,没过多久,他发现他自己也是怪物,还不会劣化。”


原来如此。我想。

没法回到神罗,没法认同朋友,也没法接受自己。

所以……

他选择了死。


“我——我很……”

我还没能说出“抱歉”,就被萨菲罗斯打断了。

“不是我,”他很平静地道,“是扎克斯。”


……噢,原来不是他手刃了昔日的好友,我该说“那就好”吗?还是“那真遗憾”?我无法从他眼中找出答案。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毛骨悚然的事: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等兵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在阻止自己之前,我已经倒吸一口气,捂着嘴问了出来:

“等等,您、您也是一等兵。那您…您的身体……”

萨菲罗斯安静的脸上掠过一丝裂痕,但很快就消失无踪,用陈述事实的语气道: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父亲,我的母亲叫杰诺瓦。”

我还没接话,他像是在告诉自己一样,又说:

“那首钢琴曲……有人以前教给我,说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


听他那样说起自己的父母,我丝毫没有松一口气,就连暂时的心理安慰都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我如临深渊、颤抖着绕过了那个话题,问: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他转回来,目光落在桌面上,一手扣在茶杯的耳朵里。我的呼吸越来越重,眼睛渐渐有些模糊。

“人体实验,掩盖事实,伪造家庭,轰炸村庄……这些,都是错的,对吧?把一个善良的人逼迫到那种地步……都是错的,对不对?!”

萨菲罗斯仍然静静地坐着,甚至抬起水杯喝了一口。我感到呼吸和眼睛里都带上了水汽,声音也越来越痛苦。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走了之?

“我们不能在那个世界活下去了吧?”

面对无动于衷的他,我腾地直起身子,把手机翻开放到他面前:“您不需要留在这里啊!您还在担心杰尼西斯,对吧?SHINRA TRUTHS……这家新闻专门挖掘神罗的秘密,消息很灵通的!他们K.I.A的消息传出来几天后,就有人爆料说看到了他们呢!您……”

“安丽拉,”萨菲罗斯忽然打断了我,“你想过离开神罗吗?”

“……当然想过,”我不假思索地说,“很久以前就想过,四十岁之前攒够钱辞职,在米德加开一家烘焙坊……”

“我没想过,”他再次打断我,“自从生下来起,我就属于神罗。我的一切……都属于神罗。”


那段破碎的琴曲又在我耳边回荡起来。

我望着面前这个俊美、强大、宛如天神的人,如同跌下深渊。他美丽的、湖水似的眼睛深不见底,又空无一物。

我的世界崩塌时,我可以扒住我的回忆,我的朋友,甚至可以扒住他。而他呢?

还有谁——还剩下谁能来拉住他呢?


“不对,萨菲罗斯先生,我……”

我无力地望进他的眼睛。我想告诉他,安吉尔很在乎正宗刀上的“刃文”的含义。当我告知正宗是一把神圣的刀时,他很高兴地说捡到这把刀真是便宜他了。

我想告诉他安吉尔在去五台之前说过,要把杰尼西斯带回来。我想告诉他自己在小报、杂志、网路上看过的一切,有关他们三个,有关于他本人。

可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就站起身推开了茶杯:

“我该告辞了。”


*

我在客厅里坐到天亮。天光照进来后,我总算起身,来到钢琴前面。C和D的白键中间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凝固成泪痕的形状。

我又回去上班了。


我什么都没心思做。强化草案,魔石融嵌方案,新型设计。后来我开始画太刀。只是一笔一笔地涂出太刀,好似就能获得一丝平静。

“工作好卖力呀。”

西斯内轻巧地往我手中一抓,把图纸抢走。我扑了个空,听她如同以往一样甜蜜又沙哑的声线:

“这是正宗刀吗?——不,是一把新的太刀,对吗?”

“……”

我轻轻挥开她的手。感觉到我的动作,她总算图纸扔到一边,收起脸上的揶揄笑容。


“你知道吗,我不像你,我从没费力争取过什么东西。”

我把图纸压在绘图板底下,抬头望进那双太阳似的橙色眼睛。

“……学业,职位。我很幸运,也很容易就满足了。我很喜欢我得到的世界,尽管它只是个不堪一击的幻影……”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竟然泫然欲泣。西斯内缓缓站直了,薄而纤巧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现在它塌了,是我活该……我什么都撑不住,也留不住……”

除了那一点卑微的有关盛夏的回忆。


复杂的神色在她眼中流转了一千回。过了很久,她道:

“你觉得这个世界塌了,你还可以离开,去黄金海岸,去金蝶,去朱浓,或者在米德加开你的烘焙坊。”


米德加的雨又从窗外扑进我的心头,将我从内到外浇个湿透。我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那他呢,我问,他能去哪里?

西斯内很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保持着那种表情好一会儿,直到震惊褪去,她才回答:

“萨菲罗斯不会走的。”

她轻声说。

“他和他们不一样。”


“你可以不必去管这些的。”

见我很久没有回应,西斯内又说。我再次沉默不语地与她对峙。过了一会,她好像看懂了。

“你不会想要留下来吧?”她似乎觉得很可笑,“天啊,安丽拉,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留下来的。”

“为什么?你能活在神罗的世界,我不行?”我倔强地问。

“因为你是圆盘上的孩子。至于我,在维尔德主任捡到我之前,我还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在贫民窟扒人的钱包,是塔克斯把我养大的!”

她坚定地吐出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一锤锤重击我本就坠落到地底的心。最后,她完美的面具终于裂开了,其中漏出一丝悲伤。

“你也明白……你的世界只是个幻影。可我和你不一样。”


【秋】

*

杰尼西斯复制体进攻米德加的事情很快被忘记了。杰尼西斯和安吉尔在49层其他士兵口中存活了一段时间,逐渐也消失了。世界貌似回到了过去,安然无恙地转动着。

我开始报复性地挖掘神罗的秘密。从SHINRA TRUTHS的新闻和分析报道开始看。除去人体实验外,神罗曾经强制数个城市修建魔晃炉,对和“AVALANCHE”有关的地区进行过轰炸,在贫民窟测试武器,甚至在一次失败的调试中偏离目标,轰炸了卡姆,数百人因此丧生……

后来我搜到了一些关于魔晃、生命之流和环境资源的文章。原来神罗在抽取星球的血液;神罗将污水废物排放至贫民窟;原来浸泡魔晃会缩减人的寿命,所以所有的SOLDIER其实都活不长;据说神罗由无数暗中进行的人体实验,甚至在地底建起了秘密的基地;据说……


我看了很多东西。那些数字与记录只是白纸黑字,远远没有朱浓控制室里的满地血迹和艾尔芙的话来的真实,不过它们仍堵在我胸腔里,一路堵到喉咙。

后来我不想再看了。我过了一段异常空茫的日子。萨菲罗斯一直没有出任务,也没有要求过正宗的强化。除去修理破坏剑外,我想不出任何强化草案可以做。于是我打了一把又一把太刀,又一把接一把熔掉。

后来连制造太刀都没有意思了。我申请了档案室的权限,借来一堆材料科学和武器制造方面的专业书。有时我会在档案室遇见萨菲罗斯。他或站在书架前翻找,或空着手匆匆走过。


我试着发明以最小消耗来强化制式武器的方式,连续几个星期都在实验室里待到很晚。有一天晚上,斯卡雷特主管经过。也许是发现灯还亮着,她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进来。

“哟,你居然也会加班?”她垂着眼皮扫了我一眼,“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我在研究强化普通武器的新程式。”

“有结果吗?”

“还没有。”

她发出了招牌笑声,风情万种地抱起胳膊:“你这个废物。”


等我找出用魔法溶液强化普通佩剑的方法,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这种方式再提炼一下,找个工程团队讨论一下,也许有大面积运用的可能。但我把所有运算记录和实验笔记都从办公桌上收了个干净。干嘛要把这种东西给神罗呢?反正神罗不需要,神罗也不在乎。


我收拾东西下班,到休息区去买晚餐。平常七点钟这里应该很多人,今天却格外地空。我在冰柜里看见五台糰子和鲷鱼烧,这才意识到夏天已经来了。

我走到休息区的落地窗前,神罗大厦地势很高,从这里就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街道上缀起了点点灯笼,烟花大会马上就要到了。

我拿出一根糰子吃起来,黏糊糊的糯米蘸着又咸又甜的酱汁,真不知道我当年怎么会觉得这种东西好吃,还做了带到公司来送人。送到一等兵时,他们收下之后让我注意点,因为神罗和五台还在打仗。


“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在旁边说。落地窗的倒影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个阔别已久的身影。我惊了一跳,糰子从手里掉下来,在衣服上留下酱油色印记。我手忙脚乱地擦干净,他一直没有离开。

“萨菲罗斯先生……”我将纸巾扔到垃圾桶里,抬头看他。他貌似没什么变化,雕塑似的脸上也看不出神情。

“我、我刚刚下班。”

他投来一个问询的眼神。看来一等兵也能看出我过去有多闲,我不禁想苦笑。

“我最近在……在研究一些比较节能的强化武器的方法……但是就算弄出来,主管也大概不会在乎的。”

“是么。”

看见他漠然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就算说实话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或许也不会有任何想法。我转向窗外,说:

“在那之后,我……我翻出来很多关于神罗的秘密,不,手段、勾当,叫什么都好。”

街道上人头攒动,在庆祝夏日祭。几年前,我也和他们一样,穿着五台浴衣在人群里穿行,无忧无虑,天真又愚蠢,以为漫长的夏日永不结束。

“我真的不太想干下去了。”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烟火在空中绽放。巨大的响声中,萨菲罗斯抱起手臂,望着窗外的烟火道:“你可以辞职,去开一家烘焙坊。”

又一声烟花在耳边炸开。就连烟花也盖不住八座魔晃炉妖艳的光辉。那种色泽的确很美,就像他的眼睛。这是当然的——毕竟,魔晃燃烧的,可是星球的生命啊。

“那您呢?”五光十色的烟火中,我问,“听说世界各处都出现了杰尼西斯复制体,还有安吉尔得复制体……如果,如果可以摆脱神罗活下来……他们会愿意吗?”

你会愿意吗?


他沉默了很久,夏日的烟花在他眸中明明灭灭,最终他回答:

“公司把这个消息瞒得很好,我也是最近才得知。

如果时候到了,我也可能会舍弃神罗。”


我的心终于狠狠震动了一下。在这两年虚度的时光里,我至少也学会了在监控照不到的地方寻找资料,学会在消防楼梯间和西斯内谈话,学会了不动声色。我又从盒子里取出一串糰子,慢慢吃掉,强烈的咸味和甜味鞭笞着我的味蕾。

神罗的一等兵继续看初夏的烟花一朵又一朵炸开,直到我把竹签放回包装盒里面。

“去年……不,前年我送的那些糰子,最后怎么处理了呢?”我问。

“放在冰箱里,扎克斯一个人全吃了。”

他盛满烟火的碧色眼中里隐隐有笑意。我忽然也觉得很好笑,最终我们一同笑了起来。这好像我在是复制体战争后第一次发出笑声。


*

我坐在落地窗前写了很多个辞职信开头,又一字字删掉,最后干脆上网套了一个模板。

邮件发出去后,我长出一口气,只感到不真实。不仅这个决定不真实,我在米德加的所有经历,上学,长大,工作,比起艾尔芙,比起西斯内……都显得那么苍白而不实。


第二天,主管果然回信要我去她办公室了。我照例往桌子下看了一眼,她的人肉踮脚凳今天也不在。

“你真要辞职?”

她昂着头,尖锐的指甲捏着那张脆弱的辞职信。

“请、请您允许。”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次,原以为这次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可事实上还是紧张得汗湿手心。

“哈哈哈!”

斯卡雷特发出一贯的尖锐笑声,点了点手中的钢笔,讥讽地看向我: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脱离这个世界吗?”

“……什么?”

“你很适合装傻,雷恩,虽然我觉得你也真的蠢到家了,”她弯起涂得猩红的嘴唇,冰蓝色的眼睛好像要刺穿我的脸,“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只可惜,你所处的世界是神罗一手建造的。你的家庭,家庭的资产,教育,工作……你以为辞了职、离开米德加,自己就能变干净了?”

我并不是想要变干净,我只是不想再向黑暗进献任何东西。她的话就像她那双涂着红指甲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我尽量轻地深吸一口气,温顺地回答:

“我会努力的。”

冰冷的视线聚焦在我头顶。过了半晌,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嗤笑,随后是把笔摔在桌面上的声音。

“你也干不出什么别的来。新年过后,你就滚吧。”

我双手接过辞职信,最后一次对她低下头。


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发短信告诉了西斯内,现在斯卡雷特签过字,接下来只剩我的父母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他们以前都是神罗城市规划部的员工,退休后失去员工住宿,搬去了黄金海岸。他们一直期望我能在公司里找到一个财务部或者科学部的丈夫,在五番街买一套房子,生两个孩子——这是他们自己没能做到的。

我把辞职信交给人事部、走出办公室门。我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电梯到达,我急匆匆地一脚跨进去,然后和里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啊!”

对方衣服上的金属搭扣硌得我直不起身。我扭曲着脸抬起头,对上一双清冷的碧色眼眸。

“抱歉!萨菲罗斯先生……”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辞职信。离开神罗公司,离开米德加,那就意味着……我再也不能频繁地见到他。不,现实是,除了从电视上看见之外,离职后我大概再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这么快就递交了啊。”他毫不意外地说。电梯门打开,我跟在他身后来到49层,直到他的办公室门前。

“托您的福……”我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客套道。

“这么说,很顺利了?”

“倒、倒也不是,主管没有为难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父母……”说到这,我连忙打起哈哈,“不过,他们也没办法吧,哈……”

他微微偏了偏头:“我想他们不会有意见的。”

“……?”

我心里一空,觉得有些奇怪。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难、难道,我妈妈……又打了您的电话?”

他微微弯起猫一样的绿眼,笑了一声,不作回答,弄得我越发紧张。我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急切地追到他旁边,追问道:

“别这样,萨菲罗斯先生!不会吧?”

“没有,”他打开办公室门,收起笑容淡淡地说,“只是猜的。经过朱浓那一次突袭,他们也许早就不希望你留在神罗了吧。”

我松了一口气,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毕竟他每一次都说得很准,从我妈妈能认出电视上的我,到让我回去看看父母。于是我不再担心自己离开的事了。我把着门,要确认什么一样问:

“那么,那天您说的……如果时候到了,您也会……那也还当真吗?”

我忐忑地在心里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也许他会发怒,也许会厌恶我。但他今天心情似乎很好:

“是的。”

他笑容就像朱浓的夕阳一般,把冷色调的银发和眼眸都染成了温暖的余晖。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米德加的夏天再次照到了他的眼眸上。又随意聊了几句之后,我像是被灌了酒一样,头脑恍惚地告辞了。


几天后的晚上,我收到一条来自萨菲罗斯的彩信。他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中间夹着奶油的面包。他在短信里问:

“这在米德加常见吗?”

“这是什么做的?”

“肉桂。”

“您在哪里呢?”

“尼布尔海姆。”

我把那张图弄到网上搜索,才知道那是尼布尔海姆特产的肉桂面包。然后,我又搜了不少米德加的菜单,确信没有这种东西才回复:

“这应该是尼布尔特色吧,没有在米德加见过。”

“谢了。”


一般来说,我就不会再回复他的消息了。不过这次我捧着他的彩信,对着那焦糖色的面包翻来覆去地看,想象萨菲罗斯吃它的样子,最后还是没能控制自己,又发了一条信息:

“萨菲罗斯先生,以后我要是真能开店,您可一定要来啊。我会给您打折……不,全部免单的!”

他很快就回复了,虽然只有一个词:

“好。”


那是0002年九月,夏季末尾,秋季初期。


*

西斯内冲进实验室的时候,我正端着刚刚铸成的太刀欣赏。这是我做给萨菲罗斯的临别礼物,一把比正宗略短、刀身更直、更为厚重的太刀。正宗也许还算神罗的所属物,可这把刀的所有材料都是我自己掏钱买的,连感谢卡上的祝福语都想好了:

“请您给这把刀起个名字。希望有一天,您能用它找到战斗的理由,或者找回自己的朋友。”


“安丽拉!”

一看到我手上的太刀,西斯内的脸色变得极难看。她一把从我手上夺过刀往石槽上一丢,拉着我就往外面走。

“等等、出什么事了……”

我徒劳地扭动着身子。她扯着我直奔消防楼梯才放开。我一面整理被弄乱的衣服,一面问:“到底怎么了?”

“尼布尔海姆被烧了,”她死盯着我,用毫无波澜的少女嗓音说,“是萨菲罗斯干的。”


西斯内说,萨菲罗斯在尼布尔海姆的实验室里发现了关于他出生的秘密,然后消失在魔晃池里。


我央求她帮我去尼布尔海姆,她一开始没有答应。在我万般要求下,她终于在几天后发来一个六番区贫民窟的地址。

我顺着地址找到墙壁市场的黑手党。自从我进入那个闪着粉色霓虹的房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胸部,我提起西斯内的名字,他给了我一张塔克斯员工证和一套制服。


我在到达尼布尔区域时试了一次肉桂面包。对于烘焙爱好者的味蕾来说,那东西甜得令人难受,甜到我一边吃一边流泪。等到镇上时是凌晨,这片村子已经完全被警示带包围。我向入口的步兵出示了员工证。在进入神罗公馆时,看守的步兵分外仔细地查了我的证件,最后还是放我进去了。

我戴好手套,想要找到资料室,却在推开的第一扇门内发现了一架钢琴。琴凳下面有一页泛黄的手写曲谱。我试着弹了弹,印证了心底的猜想——这就是萨菲罗斯弹过的那首曲子。它的题目叫做《新月》。

琴谱里还夹着一张照片,宝条博士和法莱米斯博士,还有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美丽女人,她长得和萨菲罗斯有六分相似,可以看出她的腹部已经隆起。

我翻过照片,背后用琴谱上同样的字体写着:Hojo, Gast, Lucrecia.


我把琴谱和照片扔下,来到地下的资料室里。这里保持着被人翻乱的痕迹,卷宗和书到处都是——也许神罗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我翻开桌上的“杰诺瓦计划”。那个照片上的女人……姓克莱森特的女人,她怀着的就是萨菲罗斯。宝条博士在计划摘要中写道:

“……然而,杰诺瓦并非加斯特所以为的‘古代种’,而是一种外太空病毒。萨菲罗斯从未获取与星球对话的能力。不过,他在战斗中显示出超过其他实验体的非凡能力。鉴于杰诺瓦细胞是在胎儿时期植入萨菲罗斯体内,他没有出现任何排异反应,与杰诺瓦的融合度为100%,也就是说,他就是杰诺瓦的化身。”

最后一句话旁边不知是谁写上了批注:“成本太高,无法批量实行。”


我丢开那份报告,在资料室里乱翻。一本厚重的文件夹从书架掉下来,每一页的塑料纸里都夹着一个实验体的档案。杰诺瓦计划,古代种计划,G计划……最后我看到了艾尔芙的档案。照片上的她仍旧面无表情,却比我见到时要稚气许多。她的档案写着:姓名:法利西亚;收集地点:卡姆;实验:魔石熔嵌;结果:失败。这行字下面盖着一个猩红的章,“Discarded”。


“一把刀而已,要什么名字。”


我跪在满屋子摊开的书卷中回忆起,他认为没必要给正宗刀起名字。

是杰尼西斯给正宗起了名字,安吉尔找出了刃文的含义。而这把刀的真正主人萨菲罗斯似乎认为这一切都没必要,同时又怀着无奈的笑接受了一切。

那把刀属于他吗?他的朋友属于他吗?在神罗的二十七年里,有什么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他刚得到不久的自我吗?然后,连那个也被一并夺走了?

我只想知道,在这透不过气的地底的七天七夜里,在他感到失去一切、被疯狂占据脑海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起过我——哪怕只是一瞬间?

也许是有的吧。

可是,那一把伞,一块毛巾,一杯水,一句玩笑,在没顶的漆黑色绝望里,是那么、那么地微不足道……


我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绝望里,萨菲罗斯的,安吉尔的,艾尔芙的,我自己的。当视线突然翻转过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但我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短暂的空白后,双臂和肩胛骨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有人把我的手反剪在身后,做工精细的皮革摩擦着我的手腕——这一次,是属于神罗员工的手套。

我听见把守神罗公馆的小兵说:

“她是冒充的,塔克斯里面没有这个人。”

“我看看。”

一道十分尖细、令人生厌的声音道,随后心领神会地“喔”了一声。

“那我就收下了。”

“不好吧,博士,毕竟是武器部的人。”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唔……”那人沉吟着,似乎在盘算什么。同时有冰冷的针尖扎进我的手臂,不知名的液体缓缓推进身体。残存的意识里,我听见那人最后的话:

“武器部?哈,这些老鼠,就送到Deepground去接着打铁好了……”


【尾声】

“纯白之维斯,漆黑之尼禄,猩红之罗索,苍蓝之阿祖尔,无色之谢尔可……”

我站在基地里,一个一个地数过去。维斯别无装饰的双刀,尼禄全黑的枪,罗索血色的枪刃,阿祖尔装着蓝色光环装饰的重机枪,谢尔可透明的光刃……

清点完毕后,我后退一步,等待维斯的评价。他细细看过那所有武器,最后与我对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辛苦了,阿根特。”

“这是我的荣幸。”

我硬邦邦地说,努力不让冷笑从齿缝中溜出来。


这七年里,无数实验品被送进地底,有些靠杀戮在军团里节节攀升,进入精英军团Tsviet,其余的在杀戮中死去。

在神罗“Restrictor”的暴政下,士兵们对他们的憎恨与日俱增。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愿望:维斯想要所有人的自由;出生在基地里的罗索想要到地面上去,看看真正的天空和雨;阿祖尔想证明他比Restrictor更加强大;至于谢尔可,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盼望着十年前分散的家人将她救出这个地狱……


“现在,你们可以打破神罗的束缚,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自由了。”


维斯拿起他的双刀,在手里掂量几下,然后翻来覆去地看。

“那你呢?”他问,“上了地面之后,你要去做什么?”

我……


我漠不关心地在空荡的回忆里挖掘了两下。七年前,我从黑暗的地底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出身,年龄,家庭,过去。我握住锻造锤,就会敲出窄长的剑身,拿到魔石,就会熔进武器里。因此Restrictor只赋予我一个任务——为地底军团的士兵制造武器,直到维斯计划发起反抗。

他们甚至给了我一个名字,阿根特,意思是银白色,就像剑锋的光。


“还是没想起来啊。”

“没有。”


维斯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十分无趣。他在手里挽出几个刀花,把双刀收回背后,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问:

“对了,Tsviet的成员里,似乎只有你没有自己的称号了。虽然很可笑,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有,你也不要例外吧?”


“称号?”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似乎有夏日烤灼我的皮肤,暴烈的雨打在脸上,还有冬天的海风。我好像在变幻的六季里看见一道干净冰冷、不属于人世的银色身影。我好像记起了他,却又什么也没记起来。

最后,我听见自己冷冷地说:

“我不需要称号,我只是你们的铸剑师。”


(完)


—————————————一些杂七杂八的补完—————————————


  • 文中关于正宗剑相的所有分析均来源于维基百科,出处不明。另外,关于正宗神圣这一点,维基百科中写道:

    “神圣之物被用作穷极邪恶之道,这种黑白颠倒源于佛教和日本哲学。90年代的动漫和游戏作品尤其偏爱描绘对错无常的本质,比如神圣的一方如何堕入邪道。”

  • 艾尔芙原名法利西亚,是塔克斯主任维尔德的女儿。神罗在卡姆镇北方测试武器时偏离目标,卡姆被轰炸。维尔德的妻子在爆炸中遇难。神罗将卡姆镇的伤员移到尼布尔海姆,被宝条作为人体试验的样本。艾尔芙后被当做失败品遗弃。失忆的她被“AVALANCHE”的成员救起,带到宇宙峡谷。
    维尔德最后找到了艾尔芙,父女得以重逢,并且在塔克斯的帮助下离开米德加,隐姓埋名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 阿根特是《FFVII地狱犬的挽歌》在线模式里的一个配角。虽然是Tsviet成员,她并不擅长战斗,更像是一名指导或观察者。她为DG军团的各位精英设计了武器。在已经遗失的资料帖里,有人翻出过一些古早的设定,似乎暗示了阿根特和萨菲罗斯原本有着深远的联系。因此才有了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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