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的IF线,其实只是Sephiroth一场梦。

01

经历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次例行会议,从神罗帝国隐蔽于临近国境线上的某个城市中的军事总部走出来时,萨菲罗斯才终于有了一年结束的实感。他立起外套的衣领,调整了一下帽檐的位置,和同行的其他人一起向车子走去。

走在萨菲罗斯旁边的友人摘下手套擦了擦颊边流下来的汗水。“这间会议室的设计也实在太不合理了吧?”他侧过头向萨菲罗斯抱怨道,“明明外面那么冷,屋子里却闷得要命,参与会议的人一多,空气就好像完全不流通了一样。”

萨菲罗斯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作为改造人的他有着比常人强得多的体魄,这样的环境远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干扰。在不能感同身受的时候,为了不使对话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通常的选择都是保持沉默。

好在友人也并不需要萨菲罗斯的回应。“实在是太糟糕了。”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想了想,又比喻道,“——就像囚室一样。”

他们在各自的车旁站定。

“来我家吃晚餐吧,”友人扒着车门向萨菲罗斯建议道,“这可是圣诞假啊。你还要一个人待在家里吃那些……”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呃,牛奶泡麦片什么的?”

“怎么会,”萨菲罗斯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他摇下车窗冲依然站在车外的友人说:“我和人有约。”

“那好吧,我尊重你享受私人情感生活的权利,”友人耸耸肩摊开手,刻意强调了“情感”两个字。

萨菲罗斯无视了这个重音。

“提前祝你圣诞快乐。”他旋即补充道。

“圣诞快乐。”友人愉快地回答道。

萨菲罗斯驱车向更接近国境线的方向驶去。

或许是出于当年与尼布尔帝国接连火并的缘故,为了方便传达高层的指令,神罗帝国的军事总部距离两国交界之处并不远——说是交界之处,在两国缔结临时停战协议已有一段时间后的如今,倒不如说是彼此之间默许的一个无主的缓冲地带。

萨菲罗斯对于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愉快的记忆。

刚刚同行者无意识的一句比喻让他想起了差不多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像这样,从军事总部来到这片荒凉干冷的土地上,进入了那间密不透风的囚室——不过,对于那个被囚禁的人来说,“密不透风”大约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车里的暖风钻进他衣领的缝隙,吹拂在他颈部的皮肤上。集中精力的话,甚至能听到头发和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小的声音。

萨菲罗斯看着眼前隐没在路的前端的光秃的树枝和灰蓝色的天空。在这样的场景下,就算是他也很难不想起某个人的呼吸在自己的颈边停止的那一刻。

距离文森特去世已经两年有余了,这是那以来萨菲罗斯第一次在没有得到指令的情况下主动接近这片边境。干冷刺骨的寒风的气息于他已经有些陌生了。

——对于文森特的审讯,高层判定萨菲罗斯算是不功不过。尽管文森特的突然离世令不少人感到蹊跷,不过在咨询了人体改造的专家宝条的意见后,他们也只得作罢。萨菲罗斯被短暂地调回首都进行一些办公室的文员工作,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在自己首都的新家中稳定下来,两国之间的战争便再一次爆发了。萨菲罗斯也顺理成章地被调回了前线。

等待守卫边境线的士兵查看自己的身份证明的时候,萨菲罗斯用包裹在皮手套中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方向盘。随着停战协议的签订,这里的一些威胁性防御工事也拆除了一些,加上最近是难得的假期,只余下数量不多的士兵站在灰土色的岗哨中巡视着,更显得破败荒凉。

“您是要去研究院吗?”守关的士兵犹豫着问道,“但是宝条先生已经……”

萨菲罗斯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知道,”他面不改色地说,“宝条不辞而别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上面去了。我这次只是以个人的身份来这边看一看,毕竟当年我是与宝条打交道最多的,也许我会能回收一些其他人未曾注意到的东西。”

士兵似乎被他的说法说服了,毕恭毕敬地双手将证件返还给萨菲罗斯,冲他行了个军礼。“没有任何问题。”

萨菲罗斯点点头接过证件,收在了贴身的口袋里。士兵早已升起了关卡的安全门,他踩下油门,从后视镜里确认了一下没有人注意自己的动向后,便调转方向盘开向了与研究院相反的方向。

不辞而别向来是宝条的拿手好戏。他前来投奔神罗帝国时毫无征兆,因此虽然走的也是非常突然,不过倒是并不令神罗帝国的高层们感到十分意外。

萨菲罗斯对于宝条这位“父亲”原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军事总部曾绕过自己这个直接负责人让宝条为文森特进行了尸检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虽然他有能置身事外的自信,但是宝条完全将这件事情遮盖下去却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这种欠了宝条一个人情的感觉让萨菲罗斯十分不适,特别是当他发现随着宝条的再一次消失,他似乎失去了“偿还”的途径。这个人情对他来说简直成为了被握在宝条手中的致命短处,就像不知何时便会爆炸的炸弹一般横亘在他的心里。

必须得想办法解决掉,不管是解决这件事,还是索性解决了宝条这个人。

——就在他怀抱着这种想法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尽管并没有署名,但是萨菲罗斯还是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宝条的字迹。

“我在神罗留下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你一定会对那样东西有兴趣的,”宝条在那封信里笃定地这样写道,“去医院看看吧。你一定知道我指的是哪里。”

车子拐进了一条略窄的马路,萨菲罗斯抬起眼睛向着前方看去。透过窗外裹挟着雪粒的灰蒙蒙的雾气,已经能隐约地看到医院略微发黄的建筑轮廓了。

萨菲罗斯对所有的季节其实都是一视同仁的,没有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讨厌,对于颜色也基本是这样。不过对于位于边境线上的这间医院他却一直是不喜欢的。似乎是为了避免刻板的“楼”的印象,建筑的主题并不是高而长的柱体或是长方体,而是设计成了半球的形状。然而这种造型上的活泼做得却又不甚到位,又或许是为了彰显其肃穆的本质,通体采用的都是米黄色的外观材料。

——像一只趴在沙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垂死挣扎的无所适从的蚌。

萨菲罗斯在距离医院的正门不远的地方停下车子,抬起头看向在风中摇晃的枯枝。

虽然距离军事总部并不算太远,不过他却能清晰地感到这里的风是更带着那种刺入骨髓的寒冷的。尖锐的风贴着他的脸颊蹭过去,给并不敏感的皮肤也留下了细微的痛感。枯败的树枝就在这样的寒风中摇摆着,不具有丝毫美感,自然也更不存在什么“春天即将到来”的生机蓬勃的感觉。

不过从时节上算来,眼前冬季最漫长的黑夜却已经过去了,白天正在一点点地变长。即使是处于这样贫瘠之地的树木,在未来的几个月里抽出新芽,以葱绿的枝叶笼罩这间医院和通往它的道路,也已经是可预见的景色了。

萨菲罗斯也在春夏的时候来过这里几次。虽然不喜欢这座建筑,却非常喜欢种在它的旁边,起到荫庇和装饰作用的那几丛树。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传说或是内涵,仅仅是生命力非常旺盛的几丛树。每到夏天的时候,就洒下一片清凉的树荫。

那温润而通透的碧色,时常令他想起儿时在瓦伦丁宅邸里见到的花园,和宅邸的主人在园中的身影。

02

萨菲罗斯向门前坐在值班室中的门卫点了点头,举步跨过门槛,走进了因工作人员和病人的离去而显得有些凄清的医院里。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向着文森特曾居住过的那间病房走去。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步子和气息,不想去惊动任何不相干的人——尽管他非常清楚,如今除了外面的门卫,这间医院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或者说,理应没有其他人了。

萨菲罗斯拉开病房的门的时候,就看到那个不应坐在这里的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窗边,借着便携台灯发出的昏暗的光翻阅着什么。黑色的头发柔顺覆盖了整个脊背,幽微的光反而为那头长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甚至有些旖旎的光晕。

听到门被拉开发出的生涩的吱呀声,那人转过身来。萨菲罗斯看到他穿着试验品专供的纯白色衣服,那双艳丽的红色瞳孔中映照着橘色的灯光,很好地中和了瞳孔的颜色带来的冷冽,平添了几丝暖意。与萨菲罗斯的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是,那双瞳孔与两年前他们最后分别时不同,是准确地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的。

——眼前的文森特依然是苍白而虚弱的,萨菲罗斯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仍旧是脆弱的,但那双眼睛却是光彩慑人的。

如果要他来评价的话,现在坐在窗边的文森特比起两年前那个被自己的国家抛弃,只能在异国管制下的医院中去世的俘虏,更像是早年间那个意气风发的尼布尔帝国情报部门的王牌。

文森特放下手中翻阅着的书,将台灯举到眼前,上下打量了萨菲罗斯一会儿——萨菲罗斯注意到他的颈部依然缠着厚厚的纱布。

萨菲罗斯感到自己的眼睛几乎是被那白色的纱布刺痛了。他将视线挪向了一边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耳中却注意着文森特向自己靠近的脚步声。

文森特在他的面前站定了。萨菲罗斯再次将视线对上了那双红色的眼睛。

他不想问文森特为什么会在这里,随便猜测也知道又是宝条搞得鬼——现在回想起来的话,大约从最开始他向宝条透露了有这么一个接受过尼布尔帝国的人体改造试验的俘虏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有了这种打算,甚至还借着“尸检”的机会大胆地付诸了实践。

宝条对于未知的技术的好奇心和掌握欲萨菲罗斯是非常清楚的,这么看来的话,也难怪他会选择把萨菲罗斯利用他开发的新型药物毒杀文森特的事情对高层隐匿下来了——他的行为准则从来都不是包庇萨菲罗斯或者文森特,只是身为科学家对稀有的试验材料的志在必得而已。

萨菲罗斯不想去思考药物失效对宝条是否算得上是一个打击,也对他是如何使文森特“复活”的兴味缺失。得知宝条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他行动这一点之后,他不再对宝条抱有一丝劣等心理了,这使他痛快地决定不再去思考和宝条有关的那一团乱麻——更何况,眼下有比宝条的想法重要得多的事情亟待他去应对。

——原本应该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却依然在呼吸着、行动着的文森特,此时正站在他的面前。

文森特盯着萨菲罗斯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警戒、疑惑、试探等诸多情绪混合在他红色的瞳孔中,最终,良好的教养使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橘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的灯罩跳跃在文森特苍白的脸上,明灭的光点短暂地吸引了萨菲罗斯的注意力,不过他又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回了对方那双仿佛闪烁着火光的眼睛上。

“你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道。

文森特摇了摇头。“我只在这里待了很短的几天,”他说,“这里应该是一间医院?不过除了我之外,这里没有其他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我穿的衣服也不是这里的病号服。”

萨菲罗斯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莫名的违和感。但他知道文森特只是在向自己陈述一个事实。“你说得没错,”他说,“自从签订了停战协议以后,尼布尔那边就一直在不断地传来抗议和要求归还领土的声音。最后是双方各退了一步,于是这间本来由神罗管制的医院就停止使用了。”

“……停战协议?是指帝国和神罗帝国吗?”文森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萨菲罗斯的话。他的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停战协议,”萨菲罗斯摘下手套坐在了病床的床沿上,示意文森特也坐下谈,“不同于之前那种默认的休战状态,这次是白纸黑字的协议——你的‘死亡’也对这份协议的签订起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呢。”

文森特似乎完全忽视了他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兀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我现在是在神罗帝国的境内吗?”

那股违和感越来越强烈了。萨菲罗斯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准确地说,你——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既不属于神罗,也不属于尼布尔。是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他向文森特倾身过去,“你应该记得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下去。“你记得的吧?”他抬起手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那年冬天的时候,你带着我去看过的防御工事。那背后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在那里。”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柔和了一些。“你那时不是很遗憾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地方吗?现在你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了,还亲自站在了这里。”

文森特对他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

“这么说,我的判断没有错,”他抬起手,微凉的掌心轻轻地拍了拍萨菲罗斯放在膝盖上的手,“你的确是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的心仿佛沉入了水底。他迅速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咽下一口唾液。“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来,绕着文森特踱了几步,“你认不出我来吗?我自认为这两年间我的外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走到刚拉开门时文森特坐着的窗边。那里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病历,从封面上的姓名和日期看来,正是文森特两年前留下的。想不到居然还没有被销毁。萨菲罗斯拿起来随手翻了翻。“是因为你当时的视力衰退吗?”他转向静静地坐在自己背后的文森特,“你一直没看清楚过我?”

文森特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用右手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只不过是我根据自己现有的记忆做出的判断,”他说,“你也看到那份病历了。它应该是属于我的,但是我完全没有关于这份病历和这间医院的记忆。而且日期与我印象中的也对不上——从那份病历上的日期看来,现在的时间和我记忆中最后的时间大概过去了十年。而这份病历已经有些泛黄了,显然不是新近的。”

“我缺失了十多年的记忆,萨菲罗斯,”文森特平静地说,甚至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的‘死亡’对停战协议的签订起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

萨菲罗斯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说,“如果你现在的状况是大脑受过刺激的应急机制的话,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反正这十多年和我相关的部分简直少得可怜。他有些阴暗地这样想道。

“不管过去是怎么样的,我都不想去否认自己的记忆,即使现在我损失了一部分,我的态度还是没有变。”文森特看着他,认真地解释道,“如果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的话,不会是大脑应急机制的。那么,可能就是‘死而复生’的副作用吧。”

讽刺的意味从文森特的笑容中退去,他用令人难以拒绝的真诚的目光看向萨菲罗斯。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我很开心,萨菲罗斯。”


03

萨菲罗斯将壁炉里的火烧得更旺了一些,然后从餐桌上端起两个水杯,向沙发走去。

文森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腿上搭着一条厚实的毛毯,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翻阅着萨菲罗斯给他的精装书。见萨菲罗斯端着水杯过来,他放下书直起身子,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个杯子。

他捧着杯子,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摩挲着,用杯子里温热的液体替双手取暖。

萨菲罗斯在文森特的身侧坐定。“你觉得冷吗?”他问。

文森特摇了摇头。“不是冷,”他解释道,“整个身子还是暖和的。火烧得很旺,衣服的保暖性也很好——再说,比起帝国的严冬,神罗帝国真的不算什么了。”

萨菲罗斯把他盖在腿上的毛毯更向上拉了拉。不知宝条做了什么调整,文森特的体质比他们两年前见面时好了很多。即使萨菲罗斯对宝条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也不得不对他在修复人体领域的技术给予正面评价。

不过他依然没忘了嘱咐一句。“尼布尔的冬天只是单纯的冷,神罗这里虽然温度要高一些,但是相比尼布尔要潮湿阴冷得多,”看着文森特在毛毯里蜷缩起来,他满意地说,“——你的身上有很多旧伤,这种气候对你来说反而更难熬。所以你最好不要逞强。”

文森特将毛毯的边缘向下压了压,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水杯里蒸腾出白色的雾气,映得他的眼睛也像是满含着水光。

“明明在我的记忆里,你还是那个被你的母亲委托给我来照顾的孩子,如今却要你来替我操心,还真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说。

萨菲罗斯看了他一眼,俯身拿起茶几上的报纸。“这没什么,”他毫不避讳地说,“两年前你视物不方便的时候,我替你操的心更多。”

——我们的关系也更密切。他在心里补充道。

文森特笑着摇了摇头。

他看着萨菲罗斯挂在窗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依稀记得自己在尼布尔帝国的宅邸用的也是类似材质的窗帘。壁炉、茶几、沙发、写字台的陈设,乃至窗台上那盆小小的尚未抽出新芽的花,都有当年的瓦伦丁宅邸的痕迹,他不知道究竟是萨菲罗斯懒于去琢磨全新的布置方式,还是别有用心地刻意布置成了这样——为了自己?

文森特没敢继续想下去。尽管摆在眼前的事实告诉他萨菲罗斯已经是一个出众的青年了,但是那张脸每每在他的脑海中与那个十几岁的倔强的孩子的脸重合,使他在面对萨菲罗斯时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特感觉。

记忆的缺失使他难以把萨菲罗斯当成一个成熟的人来看待,但对方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表现出的那种关切和并不至让他感到不适的占有欲,又让他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萨菲罗斯“还是个孩子”了。

文森特自我感觉很少害怕什么。他一向认为活着并不比死亡更容易,也始终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之心活着——而按照萨菲罗斯的说法,即使是死亡,两年前的他也平静地接受了。但是如今这种记忆的缺失导致的后果却令他没来由地感到慌张和惊恐。

作为曾从事情报部门工作并身居高位的人,文森特一向赞同这个观点——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是不可控却又必须控制的,那就是感情。而眼下他所面对的,就是记忆缺失导致的情感混乱。

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恢复了一些,不过他尚且不知道“生前”的自己和萨菲罗斯的感情达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这是他无法推测也无从模拟的。而在不知道二人感情程度的前提下,他感到实在很难与现在的萨菲罗斯正常地交流。

他所认识的萨菲罗斯还是一个会抗拒与自己牵手的孩子,即使文森特不表现出任何指责的意思,在练习翻译密电出错时,萨菲罗斯都会摆出一副警戒的神情,本能地向这位“母亲的友人”传递一种拒绝的气息。

而如今的萨菲罗斯已经完全褪去了孩童时期警戒到有些低微的外壳,他是自信而骄傲的,文森特也很清楚他拥有那样的资本。他会自顾自地把文森特纳入自己的保护伞下,尽管他依旧在乎文森特的看法,但已经不再患得患失。

——若非因为一些文森特暂时还想不起来的尼布尔帝国的“罪行”争吵的时候,萨菲罗斯永远不吝惜于给他一个拥抱,甚至于给他的额头一个吻。

文森特并不抗拒这种亲昵,也正是萨菲罗斯的这种行为让他产生了“也许他是在为了我重现瓦伦丁宅邸的布置”的念头,不过他猜测这样的布置与其说是为了迎接这个死而复生的他,倒不如说是为了纪念那个在两年前去世的他。

毫无疑问,对萨菲罗斯来说,他早已不仅仅是那个“母亲的友人”。然而文森特无法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不管是两年前还是现在——尽管他现在以同居者的身份住在萨菲罗斯位于神罗帝国首都的家中,但是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达了一个怎样的程度;或者说,是否是一个对等的程度。

因此在如何与萨菲罗斯相处这件事的处理上,他实在很为难。

萨菲罗斯听到门铃的响声,起身去开门了。文森特把毛毯披在肩上,走到窗前,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窄缝,向窗外看去。

到达神罗帝国的首都已经有几天了,大约是因为一直住在与自己曾经的宅邸陈设过于相似的萨菲罗斯的家里,文森特时常产生一种自己依然身处尼布尔帝国的错觉。除了对与尼布尔帝国截然不同的气候有着深刻的体会之外,他还没有仔细地看过这座城市——神罗帝国这个国家的心脏。

大约是一场大雪刚刚结束,街道、屋檐和树枝都被厚厚的白色积雪覆盖了。有几个身着深蓝色工作服的人正挥舞着铲子,将道路中央的学清理到路的两旁。高高堆起的白雪显然合了孩子们的心意,乖巧些的堆起了雪人,活泼些的则拿着雪球互相追逐着。即使隔着玻璃,文森特也能听到悦耳的孩童的笑声。

他冲着玻璃窗呵了一口气。雾气在他的眼前聚拢,文森特抬起手擦去,感到视野更明晰了一些。马路对面的一家面包房的老板穿着厚厚的衣服打开了店门,随着他的动作,门上挂着的冬青花环微微颤动,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店铺里亮起了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眯起眼睛仔细看的话能看到窗户上张贴着的圣诞彩画和货架上以红色和绿色为主要包装色调的商品。

文森特微微侧过身子向更远处望去。从萨菲罗斯家向东边看去,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广场,眼下广场前部一棵落满了雪的圣诞树抢了中央的那座塔的风头。文森特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向那棵圣诞树走过去,其中不乏几对紧紧挽着彼此手臂的恋人。

“怎么在窗户边上站着?”萨菲罗斯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

文森特放下窗帘,走到萨菲罗斯身边。“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城市,”他如实回答道,随即又问道,“刚才叫门的是谁?”

“在军事总部认识的一个朋友,”萨菲罗斯说着,把手里一根长长的黑色羽毛拿到文森特眼前。“他带着孩子去边境线那边打猎了,结果只捉到了一只黑色的鸟。那只鸟的羽毛掉了几根,他觉得颜色黑亮还挺好看的,就拿了其中一根送给我。”

“嗯,”文森特笑了笑。他跟着萨菲罗斯回到了沙发上坐着,“也算是礼轻情意重了。你能有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

萨菲罗斯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别总是用这种长辈的语气说话了,”他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这里很好,”文森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热奶茶,微微咳嗽着叹了口气,“——尽管我对神罗帝国是抱有偏见的,但是无论何时看到和平安宁的街道,总是让人不得不喜欢的。毕竟战争并不是由人民挑起的,他们是无辜的。”

萨菲罗斯深深地看了文森特一眼,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回来时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行头,臂弯里还挂着一身很明显是不属于他的尺码的冬装。

“外面出太阳了,空气也很好,”萨菲罗斯说,“总这样闷在家里也没好处。——换衣服,我带你出去看看。”


04

正如萨菲罗斯所说,神罗帝国的冬季比尼布尔帝国要潮湿得多。天空中挂着的太阳发出并不刺目的光芒,消除了一部分潮意,使裸露在外被风迎面吹过的皮肤也感到了些许温暖。孩子们嬉笑着追逐打闹,偶尔撞在行人的身上,便会立刻说一句“对不起”,那样小心翼翼的神色让人根本狠不下心去责备。

文森特把脸从围巾里探出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雪后的空气,带着寒意的气流进入了他的气管,虽然清新得很,对肺部却还是产生了过于强烈的刺激。他捂着嘴弯下腰咳嗽起来,萨菲罗斯好脾气地站在他旁边,甚至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尽管动作算不上多么体贴,却还是让他觉得好受了一些。

“雪后的空气的确比较好,不过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文森特终于直起身子来以后,萨菲罗斯这样说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文森特有些茫然地扫视了一圈眼前被白雪覆盖的城市。他对神罗帝国首都的了解全都来源于为尼布尔帝国搜集的资料,虽然并非一无所知,但是自然也不会知道有什么适合闲逛的去处——总不能提议想去首都的军事要塞参观吧?他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去那边的广场看看吧。”

路上有些地方已经结了冰,萨菲罗斯以路不好走为由,执意要牵着文森特的手。文森特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

“难得的圣诞假却只能陪着我在家附近走走,真是不好意思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文森特说。

萨菲罗斯看着前方的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以往的圣诞节我过得比这个还要敷衍。有任务的时候,我就去执行任务。没有的时候,我就待在家里,或者去打猎。”

“和今天送来羽毛的朋友一起吗?”

“不,一个人,”萨菲罗斯摇摇头,“他们总是一家出动。我受不了那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陌生人硬要插进去的氛围。”

文森特哑然。“你还是个年轻人,”他再一次摆出了那种长辈的语气,“你应该对社交多点儿热情。”

萨菲罗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得少才能错得少,”他简短地说,压低了声音,“你可以当做这是我的人生信条——要不是这样,我刚来到神罗的时候就要因为露馅被处死了。”

这句话戳中了文森特的痛处。他还记得自己当初是知道萨菲罗斯的母亲要把孩子送往神罗帝国做间谍的计划的,虽然不能完全赞同,却也没有阻止。他能看出萨菲罗斯如今在神罗帝国过得不错,但是这依旧不能使他逃脱内心对自己的谴责。

萨菲罗斯更加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你似乎很喜欢圣诞节。”

文森特的目光放得很远。“说不上是多么喜欢。只是有关于这个节日的某些人的非常有趣的回忆。”

“我可以知道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文森特好笑地看了看萨菲罗斯,“你应该也听过那个人的名字——希德·海温德。当时还是激烈的战时,某一年的平安夜,他从战壕里跳出来要和神罗帝国守在前线的战士一起喝酒。我那时觉得他疯了,不过他们最后居然真的喝了起来。希德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瓶和神罗帝国的士兵交换的酒。”

“我听过这个名字,”萨菲罗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完全无视了本应是重点的内容,“有人说他是你的恋人。”

文森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失笑的表情。

“有人这样说过吗……?”他轻声说。

萨菲罗斯不知道他是在询问自己还是单纯地自言自语,于是索性秉承自己一贯的原则,保持沉默等着对方的后文。

所幸文森特也并没有让他等多久。“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看了看自己被萨菲罗斯握着的手,“如果能让你好受些的话,你可以理解成有共同信仰的人面临生死时产生的吊桥效应——”

他想了想,大方地坦诚道。“我不否认我意识到自己或许对同性有好感是从那时候起。但是比起私人的感情,帝国才是我们之间永远放在首位的话题……希德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除了和他有共同的信仰之外,我也欣赏他的性格,并且敬佩他的能力——他能毫不费力地成为人群中的焦点,成为指引旁人的那颗星星。”

他从年轻时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眼神落在萨菲罗斯的身上。他的声音和眼睛都变得温柔了很多。

“——现在的你也是一样。”他说。

他们在广场上的圣诞树下站定。

萨菲罗斯活动了一下肩膀,声音有些低沉。“我以为你是更加高不可攀的,”他用手比划着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既然你这么直接地说了,我也只好说,你喜欢上的第一个男人不是我这件事,让我感到有一些受伤。”

文森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再一次笑了。“但是圣诞假期间和人一起出来散步,对我来说也是头一次。”

他们一起扬起了头。大约是凑得太近了,根本看不到树顶部的星星,只能看到淡蓝色的天空中,一只灰黑色的鸟飞了过去。

“我还以为这种鸟只有尼布尔帝国才有,”文森特说,“从前我经常见到这种鸟。在这里还是第一次见。”

“我也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之前只在边境线见过几次这种鸟,”萨菲罗斯说,“——看这个方向,它应该也是正往那个方向飞过去吧。”

“那也许真的是尼布尔帝国特有的鸟吧,”文森特转过头去,视线追随着远去的鸟的背影,“看来它是要回去了。”

“你也会想回去吗?”萨菲罗斯也跟着他看去,低声问道,“希望我送你走?”

“你已经送走过我一次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怎么样都可以,”文森特说,“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还会有机会回来。我可以写信给你,也可以亲自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萨菲罗斯搂进了怀中。

“别说那种傻话了,”萨菲罗斯嘶哑着声音说,“我说过了,尼布尔和神罗,它们都不配拥有你。我也不想和你浪费那么多个两年和十年了。”

文森特的手臂试探地拍上了他的后背。这似乎更给了萨菲罗斯说下去的动力。

“你是讲究公平的,”他说,“我已经顺遂你的心意,送走过你一次了。那么这一次就应该听我的。别回到那个地方去。留在这里——留在我这里。”

萨菲罗斯感到那试探性地搭着自己的手臂终于稳稳的搂住了自己。

他知道这就是文森特的回答了。

他们在外面吃了迟到数日的圣诞晚餐。回家的路上,文森特的体力有些支撑不住,萨菲罗斯一直半扶着他。

——他并不是第一次搀扶着某个人行走,战场上受伤的士兵的分量要比文森特重得多,但萨菲罗斯敢说,自己是第一次走得这么小心。

终于走进屋子里的时候,萨菲罗斯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匆地去翻找文森特的药。还没来得及拿好,就听到客厅里的文森特在喊自己的名字。

“怎么了?”他拿着两盒药片走过来,看到文森特又站在窗边,“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站在那里吹冷风吗?”

萨菲罗斯皱着眉头走近文森特。文森特却丝毫没有被他不善的语气吓倒,只是微微侧过身子示意他看向摆在窗台上的花盆。

“明明还在深冬就已经抽出新芽了,”文森特用温和的语气说着,听上去很愉快,“看到它就让我觉得,等待春天来临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漫长了。”

萨菲罗斯也看着那嫩芽。它应该就是在他们外出的这段时间里偷偷长出来的。

——温润而通透的碧色,尽管规模相去甚远,却依旧令他想起儿时在文森特的宅邸里见到的花园,和文森特在园中的身影。

他看向文森特。

“是啊,”他说,“过不了多久,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THE END